【12月文學相對論 2-2】木下諄一vs.馬場克樹/約定之地
左图:木下谆一。(图/木下谆一提供)右图:马场克树担任中央广播电台日语节目《非常台湾》主播。 (图/马场克树提供)
▋五十岁的觉悟
马场克树:
去年我到「台南市日本人协会」演讲,主题是「十年磨多剑:我的台湾斜杠人生」。其实成语正确用法是「十年磨一剑」,源自唐诗,贾岛的〈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识。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以「多剑」取代「一剑」来表达我作为创作歌手、演员、文字工作者、广播节目主持人的处境。况且这样生活已经持续十二年了,应该有资格说「十年磨多剑」这句话。
最初的梦想是「音乐」,持续耕耘的过程中,逐渐有人找我写歌、唱歌,在电影片尾主题曲留下我的名,在音乐节、居酒屋、春酒尾牙等活动留下我的身影。随着音乐领域发展,意外收到「戏剧」邀约,尔后巧遇「写作」契机。专栏写着写着集结成书,《约定之地》出版后,「电台主持人」的工作来敲门。随顺因缘,蓦然回首,十二年来,手中打磨的剑,已从一把、两把、三把,增加至四把。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展开这般「斜杠人生」,归功于台湾文化独特的「多元」、「包容」、「灵活」,这部分稍后再说明。
前述台南演讲中,我与观众分享「人生哲学」,五十岁某天突发奇想,想到近代以前的日本有句俗语「人生五十年」,而江户时代末期日本人的平均寿命约四十六岁。如果活在那个时代,我的生命已然完结了。若将过去五十年当作「前世」发生的事,将往后每一天当作「今生」,人生五十可以是巨大优势,而非迈向迟暮,承接前世获得的知识、经验、人脉,在有生之年把握无悔的今生。今生年纪不必校正回归至零岁,只需倒带二十年,以三十岁还勇于接受挑战的心态重启新人生。
这个想法在十年后仍然是我前进的动力。去年来到「花甲之年」首先意识到:从现在开始,我剩下的时间会变得更有限。这意味着需要更充实、更浓密的度过每一天、每一周、每个月、每一年。让我打D档,以更高速档位、更用力踩油门的方式来驾驶人生这台车吧!假设有人问我:「你生命中最最充实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我想成为一个永远可以自豪地说「此时此刻」的人。我的座右铭是「不为昨天后悔,也不为明天担忧」,会有这样想法是因为五十岁的那个「觉悟」。
讲到「觉悟」,因为有木下先生,我才能够接受更多挑战。尽管同为五年级生,你又稍微比我年长两岁,但看到你已届「耳顺之年」仍跨出舒适圈,勇敢挑战陌生领域。从原本对3C产品一窍不通、使用传统手机,甚至不知如何使用LINE,把自己磨练到能独立完成拍片、后制剪辑、上传到平台、分析演算法,现在已经是拥有两个频道相加9.5万名订阅者的YouTuber!你是我的学习典范,借此机会我想向你表达内心的感谢!
▋像蒲公英之絮一样被风吹来
我在日本多语言媒体网站「nippon.com」的专栏,2017年起,历经四年,采访二十三位长居台湾活跃于不同领域的日本人。承蒙时报出版厚爱,专栏集结成册,在李筱婷主编建议下,增写一篇自己的故事,总计二十四篇恰好与「节气」相同。2021年十二月发行了第一本书《约定之地:24位在台湾扎根的日本人》。
木下先生,你是我采访的第一个人,2017年三月,恰逢你刚在日本出版第一本小说《アリガト谢谢》(讲谈社出版),从这部小说的背景「日本311大地震」发生算起,已满六年。2011年3月13日,地震后第三天,你出席台北市文化局举办的「台北文学奖」颁奖典礼,以中文小说《蒲公英之絮》(印刻出版)获颁年金类奖项,并且也是第一位获奖的外籍人士。
你在《蒲公英之絮》描述五位日本人来到台北的故事:「如蒲公英之絮般,随时间的风飘荡着,在空中流浪、远渡重洋,落脚在──台北。」
我想「24位在台湾扎根的日本人」,包含你与我,也宛如蒲公英之絮,随风飞翔各自扎根在台湾这片土地,而台湾是这些蒲公英之絮的「约定之地」。
当我撰写《约定之地》时,意识到「在台湾扎根的日本人」有一个共同点。如前所述,我认为台湾文化的三大特征是「多元」、「包容」、「灵活」。书中人物都是充分利用这三大特征,并巧妙地内化到自己生活中。更明确地说,书中所有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台湾化」了,其实这也是贯穿《约定之地》的隐性主题。
我们这些像蒲公英之絮一样被风吹来的人,之所以能在这片土地扎根,当然是跟台湾、台湾人有深厚的「缘分」。另一方面,因为我们在台湾有可以发挥的「舞台」。木下先生,这也是你与台湾情牵四十年的原因吗?
在纸上对谈(12月文学相对论2-1)曾提到二十四年前我第一次来台湾旅游,十七年前长居台湾,十二年前成为音乐、戏剧、写作等领域的创作者,因此认为自己与台湾的缘分已经有二十四年了。不料2018年,意外发现令我震惊不已的事。
年迈的父亲某天夜里突然悠悠说道:「你们的奶奶可是在台湾出生的呦!听说外公后来去了南洋做贸易,可惜知道这些事情的长辈都走了,没有人可以问了……」我曾经多次寻找却丝毫没有线索,以为此生都不可能解开谜团,未曾想过命运之神另有安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数年后,2018年初,我偶然在网路搜寻到日治时期《台湾总督府文书》,以及透过台湾史研究家陈力航先生而得到当时的日文报纸《台湾日日新报》等文件,辗转得知自己的外曾祖父梛野尚猪,1896年已经在台湾担任总督府文书课的文官,也在一百多年前的台北艋舺生活,辞官后留在台北大稻埕,最后病逝于现今台大医院旧馆的冲击事实。
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其实是从阿祖的时代,就已经开启我们家族跟台湾的缘分,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跨越时空紧紧牵引着我,冥冥之中注定来到这里,成就现在的我。如今我相信,台湾这片土地、台北这座城市是我的「约定之地」呢!
2000年第一次走在台北万华的街头,我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怀念、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也不会是偶然而已吧!木下先生,你也认同吗?
▋选中这片土地的日本人
木下谆一:
马场先生,《约定之地》一书是你的大作,当中收录活跃于台湾的二十四位日本人,以专访的形式(当中有一位是马场先生你,自己不需要采访自己吧),将他们介绍给台湾人。翻看书后真令我惊讶,原来有这么多的日本人在这片异乡从事各个不同的行业领域。
想起当年,我刚来台湾的时候,日本人属于稀有动物,想要在街上看到日本人的机会极度渺茫。偶然遇见,地点若不是在夙负盛名的故宫博物院,便是中正纪念堂这类深具地标性质的观光区;而且通常是一群上了年纪的欧吉桑,跟在导游的后面,在炽热的太阳底下戴着帽子、颈上挂着照相机四处猎奇。由于是如此难得,那时我最常从台湾人口中听到一句话是「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日本人」。
马场克树在八得力乐团「2018爱在观音山跨年晚会」演出。(图/吴英奇摄影,马场克树提供)
大约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日本人变多了,外溢到大街小巷,不再仅限于观光景点──在超级市场里,年轻妈妈用严厉的口气讲着日语「给我好好用走的,不要跑来跑去」;观光客不走基本款的观光路线,反而是拿着旅游书(说到「旅游书」,真是充满时代感),按图索骥寻找书中推荐的餐厅;还有身穿深蓝西装白衬衫的几位日本男性上班族,在街上信步而行,完完全全是一幅东京大城市一隅的风景。如今,在台湾的职场中,看得到日本人在各个领域中奋斗努力的身影。约定之地。选中这片土地的日本人还真不少。
我在2011年写了一本中文小说《蒲公英之絮》,书的主题是「人与城市的关系」,内容描绘五个定居在台的日本人,他们生活上的经历与挫折。我自己本身也是长住在台湾,见过的日本人太多了,各有各的故事──有的想迁回日本,一旦考虑现实面,却行不得,因为回去之后,没了饭碗,柴米油盐都成了问题;况且离开日本太久,没有朋友,原本在台湾建立的人脉也断了,选择留下来,起码不必担心这些事。有像这样迫于无奈而走不得的,也有不想离开却非回去不可的──母亲过世后,家中剩下高龄父亲一人独居,她必须回去照顾,只得忍痛割舍在台湾打拚的一切,不情愿地道别,重新展开在日本的生活。
人们总以为,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就是命运的舵手。然而看了这么多的人生,才明白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是顺应当下的状况而迈出下一步,如此一脚印、一脚印构成自己的人生。我是这么认为的。
《蒲公英之絮》中的一段是这么说的:
「如同人与人的相遇是一种缘分,而人与城市之间也有着类似的东西。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一股神奇的力量。正由于这股力量,人被城市召唤而来,当缘分尽了,人又离开城市而去。」
▋人与城市的关系像谈恋爱
我会来到台湾,是因为偶然遇上一位台湾人的缘故,也可以说是透过他而与这里的土地结缘。当时怎么也料想不到,只是一位偶遇的人、偶然说的一句话,之后自己的大半人生便在台湾度过。
在台湾这么长的时间,自然也曾经几度思考,要不要回去日本。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两次,其一是在1991年,台湾的外交部对于日本人申请居留,无预警采取严格审核,原因是前一年的某天开始,始终看中国脸色的日本政府突然对台湾人的居留签证改采紧缩核发的态度,且无视台湾方面的强烈抗议,于是一年后台湾外交部采取对抗措施。这时候在此地耕耘扎根的许多日本人走投无路,万不得已,只得抱憾离开台湾而回国。不过我很幸运地找到一家出版社的工作,并获取新闻局的核准,得以继续留在这里。
其二是在2010年,我打算回日本认真创作,连具体行动都已经计划好了。可是,真的到了那时候,竟意外获得台北文学奖,于是人生的规画又转了弯。「别那么早走嘛!现在才三十年而已。」我听见台北这座城市的温柔呼唤,内心着实感觉与台北的缘分未了。
我总觉得,人与城市的关系像谈恋爱似的──一开始处处感到新鲜有趣,无论是这城市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具魅力;经过一段时日,浓烈的感觉渐渐转淡了,也开始倦了,原有的魅力不再;直到有一天发现,四周尽是些令人生厌的事物。我猜想有这样体会的人应该不只我一个,长住异地的外国人多多少少也有类似的过程。
然而,关键就在这一刻。看到那些讨厌的事物,能不能接纳、愿不愿意共存,将成为日后人生的转捩点──如果能接受的话,将重新打开心扉继续留住于此;反之,无法接受的话,则采取断舍离的行动,一去不回头。类似的情节,在台湾的各个城市里天天上演。
马场先生,你也在台湾住了很多年,应该不会是例外吧。你在经历过很多讨厌的事情之后,选择接纳而继续留在这里。《约定之地》便是把这些具有相同经验的日本人故事集结而成的一本书。
住在这里这么多年,台湾朋友常问起的问题,归结有两个:一个是「为什么选在台湾定居?」针对这题,虽然我今日落脚在台湾,很难保证以后还会继续住下去;或许哪天遇到其他的机会,到别处展开另一段人生也说不定,端视我与台湾的缘分有多深。在这方面,我的心态是──坦然接受老天爷的安排,顺其自然。
另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台湾?」没错,我是喜欢台湾,但这种喜欢需要稍加解释──它并不是崇拜,也不是憧憬。与恋爱初期的感情不同,是经年累月所产生「人亲土亲」的那种情感,所以不会挂着「台日友好」的标语,镇日高喊「台湾好棒棒」讨人喜欢的口号。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依我所见,今日的台湾与日本,是我所知的四十多年来关系最为良好的时期。说起日本人听到台湾,只能想像到金黄色的香蕉,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与昔日相比,日本人对台湾的认识度已经大幅上升。现在很多日本人喜欢来台湾自助行,到九份、迪化街等观光地游览,享受卤肉饭、小笼包、芒果冰等台湾美食;而珍珠奶茶、凤梨、东方美人茶是绝佳的台湾观光大使,无论是到日本何地,都大受欢迎。台湾与日本的距离正在拉近当中。我衷心希望,双方的友谊持续下去,更多的日本人把这片土地当成「约定之地」,在这里写下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