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第四屆台灣房屋親情文學獎‧二獎】蘇志成/父親的筷子

图/喜花如

除夕夜,妈终于卸下围裙,入座填满圆桌。一家人盯着丰盛热闹的年菜,就等大家长先下筷子,一年的团圆大戏,即将开场。

可是爸却突然丢下手中筷子,跑了。

「在撞钟!」妈说。

我问大家,都说没听到。但爸的耳朵,似乎没在餐桌上,分心到几条街外,飘来铛铛……已经音细如丝的召集警钟。

爸忘记帮家人开饭,几个箭步,拎起挂在中庭的消防衣帽与长筒靴,一路扎衣扣扣,踉跄跑出家门。

我看着爸那双没沾上油的铁筷,从碗上跌落桌面,再从桌面滚落地面,像两支鼓锤在地板,敲响我心中的另一颗警钟,怦怦作响。

表情像家常便饭,手却微微颤抖的妈,拾起地上筷子,不急不怒,先默念平安,再替爸喊声开动。

那一年,爸打火回来,鼻脸还留着几抹碳黑,一个人曲背在也已熄火的圆桌前,大口扒着妈重温的饭菜。我拉近椅子与爸贴坐,烤着他身上带回的火场余热取暖。老弟、老妹见状也加入,一家人,又靠在一起,开心庆祝大年夜回归平安静好。餐桌上,我们守着默默吃饭的父亲,父亲帮我们与小镇守着,每一个秒针越过的岁月。

我问爸,身为裁缝师傅,火灾时,又要手握消防水柱化身义消救火,不累吗?

当下我纳闷,没有听到预料中行善、助人等,大义凛然的教科书答案。爸只是啜着热汤,随口一句:「兴趣啦!」

后来,三十年了,爸那一身打火的行头,已经在墙上挂出印子,成为家人,反倒是我们受了一点小伤,却找不出自家的急救包在哪里?

我的父亲,成了共享模式。警钟一响,他会忘了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奔向未知的险境,去顾别人家。爸在时,我不明白,直到告别式那天,乡亲蜂拥而来,有人鞠躬致哀,有人举手敬礼,我才读到我平凡的老爸,抛开剪刀变装后,另一个侧写。

爸刚离开的第一个除夕夜,小镇依然爆竹四起、烟火连天。只是餐桌前,少了一个老兵,皱着眉心,持筷警戒着每一声炮响在吃饭。

老妹问,可以帮爸保留座位吗?

妈说,依习俗,筷子是不是要立起来?

我回答,筷子,照旧。爸,一直都在父亲的位置上。

不会再突然丢下筷子,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