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第四屆台灣房屋親情文學獎‧評審推薦作】鄺介文/人齊食飯

人齐食饭。图/许茉莉

弟弟唔识粤语,唯独一句:「爹地、妈咪、奶奶食饭。」──前二者是英文,奶奶可算外省称谓,独独「食饭」二字是广东话。除此以外,他和奶奶沟通总是手脚并用。

学习语言必须模仿得来,学习礼数也是。香港人家讲究规矩,三餐理当人齐就座。每当亲朋聚会,屡屡是晚辈依循长幼次序一个个劝膳,三姨婆食饭、五舅公食饭、大姑妈食饭,诸如此类。

若是回到我们屋邨一家五口,则是我先起头,弟弟复诵,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几乎深入血液骨髓。只见旧式屋邨两百余呎套间,正中支开一张四方折台供咱五人围坐,弟弟不过两岁大小,还没学会自己食饭,就先学会劝人食饭,多么使人欣慰。

迁居台北后,弟弟顿时失了学习语言的环境,奶奶亦失了自主生存的技能,睇医生电头发行街市,一旦没有妈咪居中翻译,则近乎无头苍蝇。寻常谈天,奶奶是粤语问,我粤语答;爹地是粤语问,我国语答;妈咪是国语问,我国语答。单只「爹地、妈咪、奶奶食饭」一句沿袭下来,完全反射动作一般,仿佛不开口就不能开动。现今想来,那段日子爹地上班,而我上课,妈咪的粤语一听即知是外地口音,这咒语一般的喃喃念白,成为奶奶召唤家乡回忆的心灵锁钥。

那系一九九九,奶奶避开了非典,避开了新冠,抢在世纪末前仙逝,可谓离苦得乐;而我踏入了兵营,踏入了职场,乐是愈来愈远,苦是近在眉睫,逐渐领悟世间万般努力,不过是为此刻「上有加餐食」,换来往后「下有长相忆」。

奶奶去后,我有意识地不再领头喊人食饭,弟弟无从模仿,爹地没有深究,咒语也就自此湮埋,因为我心里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会下意识地脱口「爹地、妈咪、奶奶食饭」,而那一瞬,我也就不得不承认:我们一家五口,成了一家四口。

香港人家讲究规矩,对于清明拜山爹地倒是十分洋派,牲果鲜花一概没有,全凭心意。传统台式家庭看来兴许觉得寒碜,然而每年扫墓,我自有自的秘密仪式,使我觉得富足──拈上一炷清香,心下默念一句「奶奶食饭」,同时暗暗张望弟弟一眼,期待他也有样学样,跟我复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