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組三獎】李育箴/不去遶境的那天

图/颜宁仪

周日早上八点半,我坐在员林一家麦当劳内,二楼的靠窗位。

人几乎要淹满下方马路的对向道。早些时候警察就骑警用机车到场,周遭封路。神轿即将抵达,沿街鞭炮开始此起彼落的炸,甚至大白天当空放起烟火。三月疯妈祖。

我打开纸盒,为我的早餐松饼抹奶油、淋糖浆。

哨角队刚刚经过,三十六执士队的身影出现在路的末尾。此时街道上万头攒动,如沸水锅般,好像下一秒就要溢出。我看见站在便利商店前的父亲与哥哥起步,加入了遶境队伍,像汇入河流,他们的身影一下子就淹没在信众中。

又等了一段时间,等神轿经过,等这场热闹散场,我才看到母亲走过斑马线,来找我。当她在我面前现身时,端着一个托盘,内用杯内装了拿铁。她刚把托盘放下,一只手就伸入包包内翻找,掏出了一枝笔递给我。

2B画卡笔的黑色笔身用黄色印了「大甲镇澜宫 执士团文昌笔」和「心想事成」字样,她语带兴奋地和我说她如何找到执士团班长,为我和哥哥拿到文昌笔的奇幻旅程。我任由她说,塑胶刀叉向松饼积极进攻。

父亲说过,我和哥哥有给大甲妈作契子女,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健康长大、用功上进。除了过年时一家四口前往大甲拜拜外,每年还会挑一天假日,跟着遶境队伍走一段。我是不加入这行列的,或说我早已不参加了。

不跟着走,仍被拉着一起出门,原因是不放心我一人顾家。我怕鞭炮,所以母亲先将我安顿在这,说等等再转来找我。

「接下来想去哪?」她问。

「他们有说要走到哪吗?过不过西螺大桥?还是要一路杀到福兴宫?到时候那边很难停车耶。」

「我问过了,你爸没有说就走了。」

「那回家,我要补眠。」

说到这,我收获了她的唠叨,叫我要早点睡,不要每天过十二点才关灯。我在内心嘀咕,拜托你去作普查看看,有哪个高中生有睡满八小时啊?作业、娱乐和睡眠的取舍,权衡利弊之下,无庸置疑是睡眠惨遭淘汰呀……

她话锋一转,说不知道哪时候要去载他们回来,彰化南投开车两边跑,很累。我说那你就应该让他们自己来,当什么司机啊?

她又问彰化有没有电影院,我一口回绝,告诉她我受够那些让人烦躁的美式爱情喜剧片:她抗议说,我爱看的尽是节奏缓慢又悲伤、还没有配乐或主题曲的沉闷欧洲电影。这提案自然是告吹。

最后我们踏入附近的一家大润发,逛逛卖场打发时间。

推着那仍需喂食十元硬币解锁的老购物推车,我们晃进生鲜区。「水果家里还有。」她示意我们往蔬菜区走,我说这边的肉品区看起来种类很多元,琳瑯满目,不去看一下吗?她回答:「那些买了不赶快放冷冻会坏掉。」

毕竟没有一台自小客车会装配冰箱。

我拿起一包鸿喜菇,说可以煮汤,母亲要我放回去;「你爸说那些菇类农药都下很重,不能买。」两人眼神无奈。

我想起小时候常和她上传统市场,踏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小心不要踩进那些瘫在窟窿里的水。要猪肉摊老板帮忙挑些适合某道菜肴的肉、买菜结帐时递过来的塑胶袋内多了一枝葱,和她讨论今天,或明后天的菜色。

那是我还会在厨房跑腿的时期。有时母亲会喊我过去瓦斯炉边。在冒着热气的中式大炒锅前,她叨叨絮絮,讲的大都是极为简单的菜肴、食材处理或一些小撇步:怎么煮面线、豆芽菜根部要记得折掉口感比较好之类的。我会站在一旁捧个场,但那些话语永远不愿在我的海马回长居,左耳进右耳出的结果是某天饥肠辘辘之时,只能用快煮壶弄热水,等待水滚的同时,撕开某杯来一客的封膜打一颗蛋。

她总说我学会的话,以后在外我们兄妹俩可以互相照应。他当医生赚大钱,你帮他管家煮饭照顾他。我问要不要干脆我现在就从高中降转到高职去念餐饮科?母亲叹气说她又不是这个意思。我忍不住又回嘴;「他既然聪明到能当上医生,那我想以他的聪明才智,学做家事应该不成问题。」这时父亲走进厨房,问饭煮好了没?他走到流理台前,把茶杯搁进水槽叫我们帮忙洗一下,顺便告诉我小孩不要应喙应舌,顶嘴不好。

每次母亲这么说时总会惹火我,她说这种日子只剩一两年要过,等我和哥哥上大学她就自由了,我恶狠狠地说那你目前的生活就是自找的。暑假你不是想出国玩吗?考虑把目的地改成罗马吗?行程安排梵谛冈,去参观圣彼得教堂,找到圣殇像,拿支槌子把玛丽亚敲掉换你坐上去抱着耶稣。

哥哥对母亲颐指气使,使唤她倒水印资料,刚开始我不准她做,无效,后来我再也没立足点为她说任何话。哥哥要她闭嘴滚蛋,不要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打扰他读书,她慢慢的在这个家失去了声音。

有天晚上就寝前我和她说她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母亲只是疲惫的对我说;「这个家只剩你会这样说了。」我讨厌她什么也不做就放弃战斗,我告诉她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就去改变啊。

但她觉得我要变成一个「女权斗士」了。

吵归吵,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但我不再和她谈理想和未来,当她出声关心学测、个申的规则时,我传了几个参考网站连结,堵住她的问题,说不对她失望是不可能的。

走到面包、熟食区,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可以买一些面包,这样她就不必烦恼明天要准备什么样的早餐。

楚门每天说着;「早安,万一我没见到你们,先祝你们午安跟晚安。」母亲日复一日提问:「明天早餐想吃什么?午餐钱放桌上了,晚餐看看有没有想吃的我买回来,不然就用冰箱有的煮。」当有抱怨声音传出,她总说她煮了二十几年的饭,老狗变不出新把戏。

有时我会接着说,你属猴,应该讲老猴变不出新把戏了。

母亲总要我好好念书,将来才能考上好大学。我很想问她,如果成绩优秀的人是这种待人接物法,那她还要吗?为什么就是无法承认我的学业、我的能力并非那么突出呢?我说她像只鸵鸟,对我或家庭的事务都是。

她从没问过我为什么不跟着走遶境了,理所当然地陪我,她自己再另外找一天自己走。

国二,銮轿预定经过的街旁等待时,父亲将我拉到一旁,小声问我今日「那个」是否报到?若有,那就不能钻轿底。听到当下我感到错愕,脑中一片混乱。母亲问我刚才与父亲的对话,我什么也没说,她问我要不要去排队钻轿底时用了尿遁法离开。厕所隔间里我看着沾满经血的卫生棉,突然没有走下去的动力。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遶境。

母亲站在玻璃柜前喊我,指着蛋塔旁的贝壳型小蛋糕问我这是什么?小小一块就这么贵。

「它叫玛德莲,如果配茶吃会让人开始回忆过往。」我回答。她问我这又是哪本书的什么情节?当然,她对普鲁斯特一无所知。

她有时候会提自己还未结婚前的生活有多自由自在,现在她赚的钱都拿去缴我和哥哥贵桑桑的私立中学学费。她夹了两块玛德莲,说来吃吃看,她把袋子递给我,要我拿去过磅。

结完帐,把两袋杂货弄上车后,母亲把装着玛德莲的袋子拿出,砰一声关上后车门。「去一楼的美食街坐坐吧。」她说。手扶梯上,母亲默默地把手塞过来,我顺势挽住,那只手的皮肤日渐松垮,却很温暖。

法兰岑的《修正》,结局写艾尔佛瑞过世后,依妮德预备为生活作出改变。

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做出任何行动,一个也好,而不是被动等待。人们不是说做母亲的得为孩子作出榜样吗?但我想我是能谅解她的软弱的,以一个女儿的身分。

咬下玛德莲时,我相信我回忆起的是那个与母亲,还无硝烟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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