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咆哮與淚水:《婚姻生活》的非裔美國溫柔與普世痛楚

图为示意图,并非小说内容。2018年上映的电影《蓝色比尔街的沉默》(If Beale Street Could Talk)改编自黑人民权运动家、小说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1974年的同名小说,故事亦描述一对非裔情侣Fonny与Tish新婚不久,Fonny突然被诬陷强暴入狱,Tish亦发觉自己怀有身孕,其后引发一连串对婚姻的冲击故事。 图/电影剧照

我经常想婚姻本身就是一本悬疑小说,而《婚姻生活》这本书做到了。

故事中的高潮迭起不仅来自于三位主角受到美国社会中,各种结构的限制而开展的崎岖爱情之路,也来自他们个体心境上面对感情关系的观感转换。书中引述非裔民权运动者与诗人妮基・乔瓦尼的字句:「黑人的爱就是黑人的财富」,为这本小说破题。

罗伊与瑟蕾莎,故事中的主角,是一对亚特兰大的非裔新婚夫妻,在南方成长、受过高等教育,他们的相遇以及婚姻本该是中产少数族裔的美国梦代表,但这个梦却在罗伊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被愕然终止。因为罗伊被控诉强暴一名女性,两人在五年漫长的牢狱时间中,透过各自视角的书信,探索感情、认同,信仰以及忠诚这些概念的极限。

书写创伤的方式有许多种,而黑人的创伤又与美国整个国家的历史紧密相连,也使得当我们在阅读非裔美国人的故事时,总是会带有浓厚的历史重量与时代感,促使读者去正面地回应与正视它的急迫性。

《婚姻生活》书封:图左为作者塔雅莉‧琼斯、图右为书本封面。 图/美联社

但在《婚姻生活》中,黑人的创伤则是从非常细微、绵密的对话中呈现,给予主角心情上的转折与矛盾更深刻的脉络与质地,充满时代的缅怀与惆怅。瑟蕾莎如此形容她与丈夫罗伊的爱情:

简洁的一句叙事,缓缓道出的不只是恋人对于逝去的、再也不会重复的纯真恋情的向往,更是美国社会中,与在二战崛起,却在1968年被谋杀的非裔民权运动家金恩博士,一起消逝的「我有一个梦想」。

宛如被城市发展与仕绅化导致的种族分隔与社群分裂,罗伊与瑟蕾莎的爱情在小说的第一部就走向无人预期的悲剧转折,两人透过书信交换,从原先陈述彼此的想念与期盼,直到猜忌甚至憎恨,并再次试图从对话中找到关系的初衷。而《婚姻生活》的普世性,即在于它呼应了许多当代作品对婚姻中的焦虑,以及人性面对单偶爱情中的困顿与挣扎的描述。

「我们的故事是个老派的爱情故事,是黑肤女孩再也不会碰上的故事,就和黑人开的女装店、杂货店一样,是金恩博士之后逐渐从世上消失的古董。」1956年,马丁路德金恩因为声援不愿让座给白人的罗莎帕克斯,参与抵制蒙哥马利公车运动,随后因违反阿拉巴马州隔离法而遭到起诉。图为1956年3月22日,他步出法庭,妻子柯蕾塔上前亲吻他。 图/美联社

《婚姻生活》有如去年HBO翻拍的瑞典经典剧集《婚姻场景》,或是2019年史嘉蕾・乔韩森与亚当・崔佛主演的电影《婚姻故事》,这些以「婚姻」为主题的叙事,似乎注定成为某种悲剧,在咆哮与泪水中达到高潮,也不禁都让观者感受到,再甜美的爱情最终都会被生活中的困境与单偶关系的封闭,走向情绪的最深渊。这些故事不再追求完美并永志不渝的爱情,而渴望观者能透过角色的挣扎理解关系的本质,即是在有限的时间中,了解人与人间因为社会、心理与历史因素所堆叠出的不可抹灭的差距,以及相爱之外的其他可能。

它们惯性聚焦在单一的室内场景中拍摄,有如《婚姻生活》小说中密闭的书信体,被抽空并大量文字填塞的有限时空,使得两人间赤裸的自溺、怨恨、纠葛以及脆弱,更被无限放大地投影在观者眼前,仿佛无需任何道具或特殊影视效果即能体会的「真实恐怖故事」。

但这些当代的悲剧,在离婚率高涨的社会中,正是仍让多数人取得共鸣之处:快乐是不可预期的,悲伤才是真实并平凡的日子。

有别于多数像是在真空无菌中产郊区的房子中产生的白人主体故事,《婚姻生活》更是加入了世代的元素,不仅包含两个不同世代的非裔美国人如何理解婚姻的本质,也是作为非裔美国人必须面对的历史包袱。这些纠葛特别透过瑟蕾莎与自己的对话中呈现。当罗伊终于被释放出狱后,瑟蕾莎说:

她在此所提到的,也就是在大规模监狱制度泛滥下,黑人女性不得已须承担的,当黑人男性大量受到监禁后,支离破碎的家庭与一整个非裔世代与社群的创伤。

2019年史嘉蕾・乔韩森与亚当・崔佛主演的电影《婚姻故事》。 图/《婚姻故事》剧照

这些采取婚姻为主题的当代影视,惯性聚焦在单一的室内场景中拍摄,使得两人间赤裸的自溺、怨恨、纠葛以及脆弱,更被无限放大地投影在观者眼前,仿佛无需任何道具或特殊影视效果即能体会的「真实恐怖故事」。 图/《无为大师》剧照

在《婚姻生活》中,作者设法透过「婚姻」这个普世的问题,书写女人与黑人的历史如何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块错综复杂的布。如同瑟蕾莎所说的:「我深信我们的婚姻是一匹织工细密的挂毯,脆弱,但可以修复。 我们经常撕坏它又修复它,总是用丝线来修复它,丝线固然美丽,却必将断裂。」故事中的瑟蕾莎不再像上个世代的非裔女性,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守候,等待不知何时会回归的男人。她也没有天真到期盼满目苍夷的压迫结构自行修复,或者期待同样满身疮疤的男人,能同理她的重担与苦痛。反之,她势必得在还剩下的短暂人生中,追寻她仍可以拥有的爱。

书中的悲剧英雄罗伊,最后也阐述了「失去」给他的体悟。感情在某个瞬间错过了,即是努力也换不回来,他说:「女人丰富浩瀚的慷慨是一条神秘的隧道,谁也不知这隧道通往何方。隧道的墙上写着无解的问题,身为男人一定要明白,靠理性是走不出去的。什么样的无情借由透露她不爱我,来让我看出她爱我?瑟蕾莎把她自己奉献给我,犹如奉献一场在我敌人面前摆设的筵席,犹如奉献一颗完美的红梨子。」婚姻的尽头是最赤裸的爱恨交织,放下道德的是非、法律上的名份,罗伊从他对美国社会中种族不公的控诉,到内在对于爱情的反思,最终也放下他对从一而终婚姻的执念。

事过境迁,即使许多外在与内里的伤害已无法弥补,两人仍是透过文字,编织心中对彼此最温柔美好的思念和祝福,为彼此祷告。在时代更迭的潮流上,没有人能把握生存将会变得更容易或坚难,但妮基・乔瓦尼的字句陪伴着我们:黑人的故事,告诉了我们这个世代最痛也最温柔的爱情。

图/《蓝色比尔街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