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處有光】彭紹宇/《富都青年》: 關於愛,也關於愛的無能

《富都青年》: 关于爱,也关于爱的无能。图/韦帆

对台湾观众而言,今年马来西亚电影可能格外有存在感,无论碰触性别议题的《虎纹少女》,处理国族伤痛的《五月雪》,以及挖掘移工处境的《富都青年》,这些电影不约而同传递着共同讯息──是身分,是认同,更是一趟追逐过程。这些议题之所以存在于马来西亚电影,是偶然吗?

马来西亚的多元种族,反映于政治、社会与文化中,也因此带来冲撞和对抗。它们背后应运而生的力量,成为电影中往绝望深渊照去的一束亮光。其中最绝望的一部,非《富都青年》莫属。

它的绝望是结构性,是整体社会所带来如压迫般的无形牢笼。哥哥阿邦(Abang)与弟弟阿迪(Adik)相依为命,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身为聋哑人士的哥哥刻苦耐劳、安分认命;相较哥哥,弟弟横冲直撞,总是没想后果便一头栽入。两人无亲无依,只盼在这偌大的世界中,找寻容身之处。

电影开头便定调着环境气味,观众随哥哥阿邦的背影,走过吉隆坡市中心的嘈杂市集──当地人称「巴刹」(Pasar),意即马来语的「市场」──迎面而来是许多不同长相、肤色的移工,他们来自各处,因命运交会在此地落脚。这里是「半山芭」,是华人聚集的一带,也被称为「富都」(Pudu)──是《五月雪》中残酷悲剧的发生地,在超过半世纪后仍是某些人的地狱,特别是那些无籍移工。

马来西亚导演王礼霖的首部剧情长片,将这个离台湾有些遥远的马国风景带到我们面前。透过这对没有身分,也无法获得身分的兄弟,镜射其后更广大的移民现状。片中角色都在寻找自己的身分。哥哥阿邦的聋哑设定,使他心理与身体上皆被抹去声音;弟弟其实有父亲,却不愿与其相认。兄弟俩一个活在阴暗里,一个见得了光,但都试图在无望世道中成为彼此的盼望。不仅仅是两兄弟,那位向他俩伸出援手的跨性别者「Money姊」亦然。无论是被迫飘零,或自愿抛弃,这些人被逼到暗处无人闻问,奋力活着,却活成了别人的死角。

饰演聋哑哥哥的吴慷仁,在片中表现多年来演技集大成,演绎角色跨度大的这位演员,过去这些年展现他的多变。然而此次他将表演中的「放」舍弃,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细腻的眼神转换。这种角色无法言语的设定,对演员来说可能是限制,也能是机会,而吴慷仁巧妙将限制转化成良机。

他掌握手语节奏与情绪,削弱过往常见的表演气质,返璞归真,反倒塑造无语一角更强大的张力。片末那场自白口语戏,从平静到愤怒,从愤怒到悲哀,层次分明,直至全片阿邦极具力道的唯一台词──那是仿佛控诉全世界,却又不知该责备谁的无奈,更是面对不公平命运的投降。

一向温柔坚忍的阿邦,努力维持住的理性到那刻才真正溃堤。即使无声,但丝毫不影响情绪传递,反而聚焦于细微表情的情感流转,贡献极具渲染力的表演强度,无声胜有声。

撑起全片的功臣不可能单凭一人,吴慷仁与饰演弟弟的马来西亚演员陈泽耀相互成就,赋予带着悲剧色彩的兄弟情谊更多厚度。具有明显角色旅程的弟弟阿迪在片中既是哥哥同类,又像是他的对照,那些「戏」都存在于生活感十足的表演当中,吃饭、工作、睡觉,场场的自然都相当不易,更非一蹴可几。

《富都青年》是部感性多过理性的作品,混杂许多议题,包含听障、种族、移工、体制,甚至跨性别族群等,在有限片长内不易梳理清晰,因此有些辅助角色的勾勒便会不够完整,如能仅聚焦于移工兄弟情谊,也不必然失了格局。尽管剧本有未臻纯熟之处,作为王礼霖的长片出道作,他将镜头对焦那些平时照不见光的族群──我们可能称之「底层」也许标签为「贫民」,但并非是「上对下」的位置,也避免成为博取同情的工具。虽有煽情成分,然更似观察与呈现,不论对社区环境,抑或对生活在其中的众生相,都能看见导演扎实的田野调查,也令人期待他后续还会带来什么样的作品。

《富都青年》是一部关于爱的电影,相对地,它也是一部展现「爱的无能」的作品。乍听矛盾,其实不然,兄弟俩之间的情感,在社会现实之前渺小不堪,可正是那份盼望,使哥哥穷尽全力欲改变弟弟的生活,甚至牺牲自己也无妨。对于剧中重要真相的隐瞒,也是哥哥对弟弟的莫大温柔,更因此使弟弟从原先四处惹祸的性格,走上懂事的正轨,即便悲剧宿命依然没有转圜。

这群被社会放逐的人们,试图爬上高处,期盼动摇阶级,只是连身分都没有的他们,如何生存便是难事,遑论改变?原以为努力点便能游上岸,终究发现注定身陷苦海,那条翻身界线坚不可摧,一次次将人打回贫穷轮回。电影后半带来的情绪撩动,很快是空虚无力袭来。因为《富都青年》让人看见那些徒劳,它没有提供我们光亮,更没有解方,而电影确实也不该为现实负责。

活在边缘的人们,都跳着可能的最后一支舞,只有那时,才能暂时让人离开现实,不去想那不曾存在的世界,也不去想别人眼中的「苟活」,其实已是他们竭尽所能活着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