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堵桥头药店江 3
在家人的压力之下,他终于不得不去看西医。医生要他讲出四只脚的动物,他想了很久,答不出来。婆婆在旁边受不了,大声提示:「牛啊!狗啊!......」医生制止她继续讲下去。后来公公终于想到了:「青蛙,」他说。
而医生的答案也出来了。手脚颤抖,是因为得了帕金森氏症。为了治疗颤抖而服用的药物,恶化了失智。从椅子上摔下来,则是小中风的现象。
家人一阵慌乱。我要女儿把她小时候的玩具找出来,像钓鱼啊,拼图啊,只要能够训练手眼协调的都可以。可是孙女把心爱的拼图送给阿公玩,阿公却很不屑,一古脑通通收到橱柜里。七十岁老翁玩三岁娃的玩具?──简直是侮辱他的智商。
药店交给了小儿子,但他不放心,坐在一旁下指导棋;他常把钱藏起来,却忘了放在哪里,和儿子剧烈冲突。
后来他终于完全退休,在家与妻子、看护镇日相对无言。一个月后,他坐不住了,整天吵着要出门,甚至半夜也闹,妻子说什么也不准,吵到双方精疲力竭。只有儿子、女婿假日开车带他出去兜风时,家里才有片刻安宁。
一次大中风袭来,让他半身不遂,住进安养中心。住在安养中心,必须定期到医院复健。复健过程艰辛,他直喊痛,不想再做。子女不忍违逆,同意停止复健,却发现他的四肢迅速挛缩。接着第二次中风,他失去了语言与行动能力。到这个时候,想要复健也来不及了。他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公公一定没有想过(──谁会想过呢?),他人生的最后七年是在基隆医院护理之家的病床上度过的。护理之家的护士、看护,是最后全天陪伴他的人。她们为他盥洗、翻身、拍痰、灌食,知道木吉阿公怕热,也知道他紧张的时候会全身冒汗。
子孙还是常去看他,大声叫他,自报姓名。儿子摸摸他的头,为他拉好被子,说些童言童语哄他。他似懂非懂,眼珠偶而茫然地随着声音来源移动,而多半是不明所以,很快又昏昏入睡。二女儿夫妇虔信佛教,在他耳边放了一个念佛机,单调的声音日夜沙沙作响。
倒是妻子看一回、哭一回,到后来索性不去了。──那个戴着鼻胃管、面色红润、眼神迟滞、合不上嘴的人,如此陌生,已经不是当年在鸡母岭令她心动的腼腆男子,也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终日忙着切药扫地的阿木牯。
李伯大梦七年,清醒过来发现人事全非。公公也卧床七年,如同槁木死灰,不言不语,不能动弹,与世隔绝。这七年里,家中发生了好多事情,而他浑然不觉。
他不知道,算命的预言成真:他的长子竟然入阁,还居然做了阁揆!──虽然家人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但爱膨风的他,一定会遗憾他错过了好一些热闹。还好,因为卧病,他也无须看报纸、电视,为儿子经受的挑战、挫折、羞辱而终日担惊受怕。
他不知是否意识到,一向勤于探视的大女婿、小儿子,突然消失?没有人敢告诉他,他们两人在十个月内,因为心肌梗塞和肝癌而相继去世。经历年头年尾两场丧礼,家人强打精神、行礼如仪,封起悲哀的强烈感受,若无其事,继续到护理之家的病床前看他。
还好,他也不知道,一辈子辛勤经营的和安堂中药房已经成为历史,关门卸下招牌,三代的努力化为乌有。早自二十年前健保开始实施之后,小药店的生意就受到严重冲击。公公经营时还有老主顾、可以撑一段时间,但消沉已久的小叔接手之后,不管再怎么力图振作,也敌不过大环境的变化,药店生意每况愈下。
小叔过世后,务实的婆婆不想睹物思人,决定清出房子;药材卖的卖,丢的丢,连庞大的传统药柜也不想留。一向无忧无虑的孙女流泪不依:「你们要是把药柜丢了,将来别想要我继承这栋房子!」拗不过她的眼泪,外子转过身去说服婆婆:「爸爸还在,不能把药店的东西通通清掉……」于是,三代的回忆幸得保留,但偌大的空药柜也让店面难以转型利用。
家中两老同时生病卧床,长期照护费用庞大,公公的积蓄在住院前三年就已经用罄,接下来是靠大姑、外子共同承担财务,而小姑夫妇则支援人力。如果不是外子在这段期间有政务官薪水,又加上几个兄弟姊妹分工合作,势必难以长期负担。换作一般收入的家庭,或单身、少子、无子的家庭,又该怎么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