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华年

图/黛安

1

惜别晚宴就要开始了,一起前来香港开了四天会的朋友在大厅入口处排队,等待服务人员带我们入座。

「你是紫荆桌!」

我愣了一下,怎么她不是说「第几桌」,而是说出一个「花名」来。我朝名单上一望,原来大厅中十几桌,桌桌都是花名,什么牡丹啦,杜鹃啦,玫瑰啦,百合啦,丁香啦,芍药啦,蔷薇啦,紫罗兰啦……

这香港,实在有吃的文化,不说第一桌、第二桌而代以花名。让我恍然以为自己错进了大观园,参加了贾府的花园野餐……

不过正胡思乱想,服务小姐已把我带到位子上了,我忽然发现不妙,这紫荆是首席(香港以紫荆为「港花」)。吃饭贵在「自在」,吃饭而坐在大人物中间,其实是有点碍手碍脚的──当然,这是我的偏见。

待我刚要坐下,对面有位先生就对我发问了,我一时有点愕然—其实,不是他想问,他是代他身旁的一位腼腆不好意思开口的朋友问的:

「他,他想问你,你高寿多少……」

这在洋人,不知为什么,算是不礼貌的提问。但因我是华人,对方也是(虽然分属岸之一方),华人提这问题,我算它是善意的。

「我,八十二岁,我常笑自己是八二年华,并且常常故意讲错,说成是『二八年华』……」

大家都笑了。

2

首席还算好,并没有令我害怕的官方气味,尤其令人难忘的是有位具一半蒙古血统的施先生非常能唱,我可以近距离听他那既润又亮的嗓子,且因其人已走过一段人生到了中年,因而能在歌声中有些温柔和沧桑的余韵。这分耳福十分值得珍惜,何况席间还有人提供了一瓶上好茅台。

3

不过,我其实也很想回问一下那位坐在我对面的「提问人」:

「你为什么会提这么一个问题呢?是不是看到我拄着一根拐杖还跑前跑后,还被指定在大会短讲,还对事情提意见,还跟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高谈阔论。其实,你不知道,我在大会正常开会之外,还『被朋友抓差』,另做了两场演讲,其中一场是对香港中学语文教师的一个协会。我比你看见的更忙碌、更操劳,我晚上在旅店还要看书、还要写稿……

「你是想问我:『这么老了,干么活得这么辛苦……』吗?」

这问题,我在席间没好意思开口,原来,我跟那发问者一样容易腼腆怯场。

4

「二八」其实指十六岁。(不过,八二不也是十六吗?)

更早的时候,南朝鲍照有诗谓:

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

指的却是十五和十六夜的完美月圆。俗语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夜的月色的确强硕饱满。

但,十六,也指美少女的稚龄初熟之美。

白居易的诗中有:

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

敛手,是缩手,是古代女性见人时表示谦抑自敛的肢体语言(平剧中,女子跟人打招呼时尚有这动作)。白诗中,此女尚年少,不懂女子必须谦卑自抑的社会陋习,只傻傻地、大剌剌地、毫无心机自自然然地站着,因而反具一分天真绝色。

二八是女子的妙龄─不过,我认为,八二也是。

5

唉,那位席间发问的朋友,今夕席散之后,我今生今世会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其实也很难说。我姑且假定了他想问的事,也顺便想好了回答如下:

我出生于一九四一,今年恭逢二○二三,无功受禄,我糊里糊涂就活到八十二岁了。一个八十二岁的人该怎么活,我也不太知道。如果是孔子,就没有这问题,他七十二岁就走了。苏东坡也没这问题,他只活到六十四。日本时代的台湾人更惨,他们平均年龄只得三十九(另有一说是四十),还不到我的一半,我好像应该有点为活这么久而自惭。

但我要活到几岁呢?这话可不是我说了算。

一捆柴,能在山村冬夜的火炉里燃烧多久,能提供多少芳馨和温暖,很难预测。柴的本质、火炉的造型和制作、生火和烤火之人的技巧和维护、当日的风向和温度、湿度,以及火头灭了之后仍然焖在灰里的余烬可以延挨其热度多久,都不是事先可以掐算的。

6

如果上帝自己亲自来垂询:

「我问你,在这个人世间,你还想停𥩟多少岁月?」

我会狡狯地回答:

「随祢,祢看着办吧!我不想自作主张。」

「奇怪,你都不想长寿吗?你有完善的养生规画吗?不要都赖在我头上。」

「长寿,我也不反对啦!但我不刻意。我只想简单吃,安心睡,不烦恼。有时去做个体检,对能令我愉快的事就热心去做。但,什么会让我愉快?我认定『帮别人』让我愉快─不过,这件事,可能有人认为是劳瘁伤身且令人折寿的呢!事实如何?我也说不出其是非。

总之,活到几岁,由祢定夺─但,怎么活,我自有主意。而这主意,其实也是祢给我机会从书本和前人的榜样中受到教育而学来的,那就是原则上『为世人而活,只留下一点点资源给自己』。譬如说,在自家阳台,用花盆加上吃橘子时留下的橘核,自种几棵橘子树,春来时,欣赏它新抽的粉嫩的小绿叶,恍然中,竟以为那就是我自己今年的新容颜……」

上帝无言,只在我肩头拍了一记,轻轻无感的一记,丢下介乎有声和无声之间的一句话:

「好吧!孩子,你就照你领会到的法子去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