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包浩斯:革命狂飆年代的「左派美學實驗」
「所以我说,『包浩斯』(Bauhaus)到底是什么?」图为马塞尔.布劳耶(Marcel Breuer)所设计的包浩斯经典「瓦西里椅」(Wassily Chair)。 图/Klassik Stiftung Weimar
2019年是德国「包浩斯」(Bauhaus)创立100周年,德国上下各种纪念活动不断。
位于柏林、德绍、以及威玛的三个包浩斯机构,联合德国联邦政府以及地方政府特地创立了「2019包浩斯协会」,藉百年纪念的契机推动「包浩斯观光」;寮国裔德籍建筑师雷门特泽尔(Van Bo Le-Mentzel),甚至设计了一辆「包浩斯巴士」,于今年巡回德绍、柏林、金夏沙以及香港四座城市,意图借由巡回欧洲以外的城市,重新思考现代主义包藏的欧洲中心主义、殖民主义。
现今讲到「包浩斯」,脑袋中可能会浮现几个模糊的印象:德国工艺美学?极简风格?或是已经成为Word内建字体的经典包浩斯字体?
但除了这些已经成为现代主义经典的美学形式之外,「包浩斯」究竟是什么?它诞生的历史内涵又是什么?这要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动荡的威玛共和讲起。
2019年是德国「包浩斯」创立100周年。这个跟随动荡的威玛共和而生的美学,直到今日影响力仍遍及全世界。图为德绍包浩斯学院的入口。 图/flickr@Chrstian Stock
▌威玛共和的诞生:战争创伤与「新德国」希望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尾声,德意志第二帝国军队几近溃败。面对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和战争带来的经济紧缩以及饥荒,虽然帝国政府在同年10月进行改革,仍然无法平息全国上下积怨已久的情绪;10月底,基尔港水兵起义抗命,紧接着就像骨牌效应一般,引发了全国性的革命,大大小小的工人起义、共产式革命、以及左右派街头武装冲突接连引爆。
面对这样的内部压力,德皇不久宣布退位。1919年1月,新选出的国家议会于威玛集会,并公告《威玛宪法》,德国史上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威玛共和国」于是成立。
《威玛宪法》虽然是在革命以及街头战的砲火之下仓促产生,却具有极大的历史意义。《威玛宪法》是由新的国会多数党——温和左派的社会民主党(SPD)——主导编撰,不但取消帝制,宣布德国为民主共和国,保障全民普选,更第一次将「福利国家」入宪。
动荡危机中,《威玛宪法》似乎预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德国。一战带来的集体创伤,以及《威玛宪法》对于新德国的应许,也似乎为威玛时期的艺术与建筑,带来某种与过去的「断裂」。
在街头战的砲火下,温和左派的社会民主党(SPD)主导编撰的《威玛宪法》也仓促产生。对「新德国」的应许以及一战的集体创伤,这种「断裂」为日后包浩斯的诞生予以沃土。图为1919年的「斯巴达克斯团起义」(Spartakusaufstand)。 图/维基共享
▌威玛时期建筑艺术:左派色彩的乌托邦理想
威玛时期的艺术,是对于战争创伤的疗愈、对于存在意义的追求、对于改变社会——多少带有左派色彩——的乌托邦想像。包浩斯的创办人——建筑师沃尔特・格罗佩斯(Walter Gropius)——1919年时曾说道:
「今日的艺术家处在一个崩解的时代,没有方向。他独自站着。旧的形式处在废墟之中,麻木的世界重新改组;旧的人类精神已经无效,并朝向新的形式改变。」
这是一种带有焦虑的乌托邦主义。对于未来的美好想像,起源竟是战争的创痛、家国几近崩解的状态;与格罗佩斯同时期的艺术家与建筑师,在威玛共和始创的前期,多少都有这样「带有焦虑的乌托邦主义」为底蕴。
「今日的艺术家处在一个崩解的时代,没有方向。他独自站着。旧的形式处在废墟之中,麻木的世界重新改组;旧的人类精神已经无效,并朝向新的形式改变。」威玛共和始创前期,与格罗佩斯同期的艺术家,多少都有这样「带有焦虑的乌托邦主义」为底蕴。图为社会民主党首领之一的谢德曼(Scheidemann),在德国国会大厦西阳台,宣布「威玛共和」成立。 图/维基共享
建筑师布鲁诺・陶特(Bruno Taut)1919年绘制一系列名为「阿尔卑斯山建筑」(Alpine Architektur)的建筑想像图,利用鲜艳的水彩,想像在阿尔卑斯山上,沐浴天光下、晶莹剔透的水晶建筑,即是一种在经历残酷的大战后,想要逃离战场杀戮,对于灵性与共和大同的祈望。
在战后乌托邦式的表现主义之后,经济、政治局势较稳定的1920年代中后期,更衍生出了「新即物主义」(Neue Sachlichkeit)。不同于表现主义表现内在情感、反映恐惧,新即物主义的艺术家们转以更冷静、客观、实事求是的态度来检视德国社会的状态,并更积极的投入社会民主党主导的社会改革。
例如陶特就在1920年代中期,为社会民主党执政的各级地方政府,设计了一系列现代主义的社会住宅,成为后世社会住宅的典范。这些社会住宅以现代主义的精神,为威玛时期大批的白领阶级量身定做,以节俭的形式、有效率的空间,强调「光线、空气、太阳」的整洁生活。之中最有名的,当属坐落柏林的「Hufeisensiedlun」社会住宅。
陶特就在1920年代中期,为社会民主党执政的各级地方政府,设计了一系列现代主义的社会住宅,之中最有名的,当属坐落柏林、马蹄铁形的「Hufeisensiedlun」社会住宅。 图/维基共享
▌格罗佩斯、包浩斯、与乌托邦精神
包浩斯的创办人格罗佩斯,同样抱持着这样两种态度——乌托邦式的理想,与实事求是的「新即物主义」精神——来面对新德国、新社会带来的挑战。威玛共和本身就是一个巨型的社会实验,在这个历史脉络下,包浩斯创立的精神也是如此。
1919年,格罗佩斯在威玛创立包浩斯学院。格罗佩斯将包浩斯设计成一所综合性的艺术与设计学院,艺术家与工艺家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共同学习、工作。在包浩斯学院,格罗佩斯希望扬弃尼采式的个人主义神话,强调社会主义式的集体主义。而不管是于威玛创校,或是日后迁往德绍,包浩斯都受到地方执政的社会民主党政府支持。
威玛共和本身就是一个巨型的社会实验,在这个历史脉络下,格罗佩斯在1919年创立的包浩斯学院,其精神也是如此。图为德国罗森泰瓷器(Rosenthal)今年举办的「激进当代」展。包浩斯创办人格罗佩斯(图中肖像)曾与罗森泰跨界合作,设计经典的「TAC」茶具组。 图/美联社
格罗佩斯期望将传统的高等「艺术」与实用「工艺」两者之间的界线消弭,希望美学与实用性能「有机」地结合。学生们不但要学习如绘画、雕刻等等的传统艺术项目,更要学习不被学院派看重的工艺,例如金工、陶艺、纺织,或是摄影这类的新兴媒材。于是在包浩斯前前后后任职的教师,跨越各个领域,从画家康丁斯基、保罗.克利,到摄影师拉斯洛・莫侯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以及建筑师密斯(Mies van der Rohe),各个都是现代艺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也希望打破现代学院之中僵固的「教授」与「学生」阶级区分。他取消「教授」的头衔,而恢复中古工艺行会的师徒制,除了希望提倡更亲密的师徒关系,更希望唤起对于中世纪的美好幻想:工匠不是对于工作疏离的现代工人,而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心力、骄傲于自己作品的匠人。
在这样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理想之下,包浩斯创新了艺术教育的内涵。除了讲求打破艺术疆界、重视综合媒材的使用之外,每个学生都要上「形式课」(Formlehre),要求学生像孩童一样,「打掉重练」,从最基础的元素「玩」起,重新认识基础的色彩、材质、形状,要求学生,忘掉欧洲僵固的学院派传统,确确实实地革新了艺术教育。
包浩斯一众大师(德劭时期)。左四为莫侯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左七为格罗佩斯(Walter Gropius);右四为保罗克利(Paul Klee)、右五为康丁斯基(Vassily Kandinsky)。包浩斯学院的诞生背景以及包浩斯学派,带有左派色彩。 图/Bauhaus-Archiv
▌实事求是的现代建筑
在具乌托邦理想的艺术教育之外,另一方面,格罗佩斯也抱持着「新即物主义」的实事求是精神,重新思考艺术、工艺、建筑与现代工业社会的关系。身为建筑师的他,认为建筑是所有艺术的集大成之处,是货真价实的「整体艺术」(Gesamtkunstwerk)。建筑这种「整体艺术」的诉求,是达到功能、质感最完美有机的结合。但这种有机的结合要如何达成呢?他写道:
「建筑在前几个世代变得感情用事、追求审美、装饰性…我们要扬弃这种建筑。我们要创造明确、有机的建筑,其内在逻辑要外显并赤裸,不受骗人的外观与雕虫小技阻挡;我们要可以适应充满机器、收音机、汽车的新世界建筑,功能可以明确在形式上辨认出来的建筑。」
格罗佩斯的现代主义信条就是「形式跟随功能」的「功能主义」。他拒绝古典式、学院派建筑的虚假美学以及冗赘装饰,他认为建筑的美感应来自功能,建筑师不应该依从任何武断的美学理论,而要从最基本的功能下手。
他也认为建筑要「让材质说话」,让材质就是材质,不应「模仿」任何其他东西,而他认为最适合现代的,当然就是工业材质——钢铁、水泥、以及玻璃;建筑也不应该有任何的历史典故,不模仿古希腊或是中世纪,而是完全指向「现代」。这就是他所认为的「有机建筑」。
格罗佩斯的现代主义信条就是「形式跟随功能」的「功能主义」。图为由格罗佩斯设计建造的德劭包浩斯学院建筑,至今仍是现代主义建筑的经典之一。 图/法新社
除了建筑形式之外,更重要的是,格罗佩斯认为建筑必须符合当代的「时代精神」,对他来说,就是机械化与大量制造。在包浩斯的学生,必须认清现代社会不可逆的事实——他们设计的工艺产品必须可以大量制造,建筑必须使用预先制造的建材以及标准化的模组。
格罗佩斯自己最著名的建筑作品,是位在德绍的第二代包浩斯校舍。德绍的包浩斯校舍,忠于他自己的理念,以「功能」作为设计方针,三栋主要的校舍分别具有不同的功能,并由架空的天桥连接。三栋主要建筑之间打破古典学院式的对称,呈现一种动感的趣味。在建筑工法上,格罗佩斯把承重墙隐藏起来,把外表留给一整面、不间断的玻璃帷幕,轻盈得像是浮在空中一般。德绍的包浩斯校舍,呈现了格罗佩斯对于功能、媒材、美学、现代性之间的深刻思考,至今仍是现代主义建筑的经典之一。
在德绍,格罗佩斯更受到市政府的委托设计了大型的社会住宅群落(Bauhaussiedlung Dessau–Törten),以解决住宅不足的问题。一如同时期的陶特,格罗佩斯跟包浩斯学校拥抱了新德国带来的挑战,以建筑进行社会改革。格罗佩斯以工业生产线概念来设计这个住宅群落,一切模组化,使用低成本、可以快速组装的预制组件来建造——只有现代的建造工法,才能解决现代德国的问题。
格罗佩斯受德劭市政府的委托,设计了大型的社会住宅群落(Bauhaussiedlung Dessau–Törten),以工业生产线危概念设计,一切模组化,使用低成本、可以快速组装的预制组件来建造,以解决住宅不足的问题。 图/Dessau Junkers Trail
▌右派、纳粹的攻击,以及包浩斯的重生
一如在昙花一现的威玛共和时期,绽放的种种现代主义艺术与建筑流派,包浩斯从创始以来,就不断受到传统右派,以及后来纳粹党的攻击。
1925年,包浩斯受到威玛在地右派的猛烈批评,导致格罗佩斯不得不迁校。对于包浩斯的指控包括了「文化颓丧」、「布尔什维主义」,对以古典教养与大文豪歌德为傲的威玛当地仕绅来说,包浩斯的左派社会实验,像是试图要颠覆德国的共产布尔什维主义一般危险,而包浩斯所提倡的现代主义,更仿佛要拔除德国的文化传统。
1925年迁校至德绍之后,随着纳粹党逐渐崛起,包浩斯受到的指控变本加剧,而且批评越加与「国族」挂钩。批评者认为,以包浩斯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没有国界,没有对于国家的忠诚,没有根,没有文化」,是一种「游牧民族式」的建筑。
对威玛当地右派来说,包浩斯的左派社会实验,像是要颠覆德国的共产布尔什维主义一般危险,而包浩斯所提倡的现代主义,更仿佛是要拔除德国传统的「文化颓丧」。图为格罗佩斯的作品「三月之死纪念碑」(Monument to the March Dead),纪念在「卡普政变」(Kapp Putsch)中死去的工人。1936年,纳粹政权以「颓废艺术」为由,摧毁纪念碑,二战后才行重建。 图/维基共享
这种指控就跟当时对犹太人的指控完全契合:犹太人效忠「国际主义」、污染德国血脉。甚至出现了荒谬的「屋顶说」,认为真正滋养自德国「血脉与土地」(Blut und Boden)的房舍,要有斜屋顶,那才是真正的「家」(Heimat);强调功能的平屋顶现代主义建筑,属于没有灵魂的机械世界。
1931年纳粹党掌握了德绍市议会后,勒令包浩斯关校。当时的校长密斯,虽然于1932年在柏林重新开校,但在1933年纳粹全面夺权之后,包浩斯便被迫永久关闭。包浩斯就如其他的现代主义前卫艺术一样,被纳粹打为「颓废艺术」(Entartete Kunst)。
不过包浩斯并没有就此葬身。纳粹夺权后,包浩斯许多成员,像其他威玛时期的犹太或左派知识份子、艺术家、科学家一样,陆陆续续逃亡国外,许多人在新大陆找到桃花源。在美国,格罗佩斯创立私人建筑公司执业,然而持续发扬包浩斯的,却是曾在包浩斯任教的摄影师莫侯利-纳吉,以及最后一任校长密斯。
纳粹夺权后,包浩斯许多成员,像其他威玛时期的犹太或左派知识份子、艺术家、科学家一样,陆陆续续逃亡国外。图为New Bauhaus在美国的第一个新据点「Marshall Fields Mansion」。 图/维基共享
莫侯利-纳吉与密斯落脚美国「建筑之都」芝加哥,并在1937年成立了设计学院(Institute of Design),后来整并成为了伊利诺理工学院(IIT),校舍建筑几乎全为密斯一手设计。 图/维基共享
莫侯利-纳吉与密斯落脚美国「建筑之都」芝加哥,并在1937年成立了设计学院(Institute of Design),后来整并成为了伊利诺理工学院(IIT),校舍建筑几乎全为密斯一手设计。这座学校被暱称为「新包浩斯」(New Bauhaus),莫侯利-纳吉与密斯延续威玛共和的包浩斯精神,继续在芝加哥教育英才,并让芝加哥成为战后现代主义建筑的重镇。
包浩斯在一战的阴影下诞生,带着乌托邦式的理想,以社会实验的精神,不仅仅想要改造艺术教育、更想要借着工艺以及建筑改造「新德国」。虽然包浩斯就像威玛共和这场巨型的社会实验一样,最后葬送在纳粹手中,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纳粹的迫害反而让流亡的包浩斯,理念散布到全球。
在美国的密斯,战后成为现代主义建筑的第一把交椅,「少即是多」的理念以及经典的玻璃帷幕大楼,不知道影响了多少城市的天际线。百年以来,不管是德国工业设计师布兰德(Marianne Brandt)的茶具组,或是布劳耶(Marcel Breuer)的「瓦西里椅」(Wassily Chair),这些上承包浩斯的设计早已成为经典款,影响日后工业设计。包浩斯原本是带有颠覆性的建筑与社会革命,时至今日,影响之广,早不知不觉渗入我们生活之中,无处不在。
走过一百年,虽然包浩斯就像威玛共和这场巨型的社会实验一样,一度葬送在纳粹手中,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纳粹的迫害反而让流亡的包浩斯,理念继而散布全球,影响工艺建筑设计美学至今。 图/Bauhaus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