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幽靈(中):〈十月的教訓〉和消失的歷史面孔

透过一再覆写革命的过去,史达林粉饰政治迫害的痕迹、确立自身政权的合法性... 图/美联社

前情提要/百年的幽灵(上):俄国十月革命的记忆工程

《十月》是谢尔盖‧艾森斯坦接受「苏联电影」(Sovkino)委托,为纪念十月革命10周年拍摄的史诗巨片。格利高里‧亚历山德洛夫是这部电影的共同编导。日后,他在回忆录中提及1927年11月7日下午的意外插曲。史达林走进剪接室,和两人打了招呼,问道:

片子里有托洛茨基吗?

「有。」艾森斯坦回答。于是,他们一起检视了《十月》中托洛茨基现身的段落。史达林告诉他们,昔日的革命领袖已经公开与布尔什维克政府对抗,并且宣布:

今天不能放有托洛茨基的电影。

苏联电影《十月》4万9千公尺长的胶卷中,只有2千公尺最终问世,而从大萤幕上消失的,不只有托洛茨基。 图/维基共享

于是,艾森斯坦和亚历山德洛夫匆匆剪去有问题的段落。几个小时之后,《十月》的部分片段在莫斯科大剧院的实验剧场播放。1928年3月,电影正式上映,《真理报》上隆重地宣告:「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100间剧院同时放映革命动作片《十月》。」

根据爱森斯坦的说法,为《十月》拍摄的4万9千公尺长的胶卷中,只有2千公尺被剪入最终问世的版本。从大萤幕上消失的不只有托洛茨基,还有布尔什维克革命分子弗拉基米尔‧涅夫斯基(Vladimir Nevsky)、弗拉基米尔‧安东诺夫-奥夫谢延科(Vladimir Antonov-Ovseyenko)等人。

谢尔盖‧艾森斯坦的《十月》

谢尔盖‧艾森斯坦的《十月》

▌十月的教训

1927年,国际情势的发展使苏联人的身分认同更加巩固。苏联和英国的紧张关系仿佛响起布尔什维克政府与资本主义世界全面开战的号角,而1925至1927年间的中国革命浪潮则被视为社会主义革命征服全世界的前兆。

十月革命10周年庆祝活动的重点在于彰显近年来苏联社会实验的成果。政府大规模特赦人犯,并特别加强社会福利政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革命周年的庆典中首次出现了反对派的示威,游行最后以暴力冲突收场。托洛茨基在回忆录中写道,反对派遭遇有组织的攻击。一名警员朝他的座车开枪,喝醉了的消防队员还砸碎了车窗的玻璃。

事实上,如托洛茨基所言,当时党内的斗争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十月革命正是问题的争端。1924年10月,托洛茨基为文集第3卷新作的序文〈十月的教训〉引起激烈的讨论。一夕之间,他成了众矢之的,一场「文学辩论」(Literary Discussion)于是展开。这次事件涉及之广,参与人数之多,影响之深远,都是史上罕见。透过投书、会议发言或演说,当时重要的政治人物几乎全都参与其中。

史达林说:「今天不能放有托洛茨基的电影。」图中者为托洛茨基。 图/维基共享

托洛茨基在日后回忆,「文学辩论」其实与〈十月的教训〉无关,主要目的在于罗织不利于他的罪名,误导社会大众。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柯尔尼(Frederick Corney)也在〈论辩的解析〉(Anatomy of a Polemic)一文中主张,所谓「文学辩论」既无关文学,亦非辩论,不是沟通的过程,而是一场经过排演的全方面攻击。

柯尔尼强调,托洛茨基的错误不在于异端的立场,因为当时正值列宁逝世之后的过渡阶段,所谓的正统尚在形成之中。他的错误在于傲慢:他试图在一切皆未成定局、极度混乱的时刻,对于苏维埃政权的建国神话提出太过具体、武断的诠释。

在〈十月的教训〉里,托洛茨基掌握发言权、主导革命叙事的企图十分明显。他以列宁的传人自居,以极大的篇幅描述革命期间党内意见分歧的经过,批评格利高里‧季诺维耶夫和列夫‧加米涅夫在革命中犯下的政治错误。他不只一次强调,关键不在错误,而在犯错的时机。言下之意似乎是在为自己革命前不正确的政治立场开脱,并将矛头指向在危急时刻误判情势的季诺维耶夫和卡米涅夫,仿佛他们在革命中所有的作为不过是一连串错误的总和。

除此之外,托洛茨基在文中检讨匈牙利、德国失败的革命经验,更是让时任共产国际主席的季诺维耶夫难堪。同时,他完全忽略史达林的角色,使主要政敌在布尔什维克政权诞生的关键时刻缺席。

〈十月的教训〉中,列夫‧加米涅夫(左)和格利高里‧季诺维耶夫(右)被批评在革命中犯下政治错误。 图/维基共享

对此,托洛茨基的政敌异口同声指责他扭曲史实,过度夸大了党内的路线分歧。尼古拉‧布哈林批评,在〈十月的教训〉中,党消失了,只有托洛茨基存在,隐约可见远方的列宁——

还有某个愚笨、没有名字的中央委员会。

此外,托洛茨基笔下的列宁形象也招致强烈的批评。他不只评论列宁对马克思的诠释,更几度提及列宁在某些时刻未能正确地评价革命事件的发展,因而错估情势。这样的说法当然是不被允许的。

中央委员会于1925年1月公开谴责托洛茨基,并且要求加强宣传工作,使广大群众得以认识列宁思想的内涵,看清托洛茨基言论中的反布尔什维克性质。历时三个月的论战于是告终。事件之后,托洛茨基交出革命军事委员会(MRC),虽然仍保有政治局委员的头衔,但权力和声望皆已大不如前。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文学辩论」中,「托洛茨基主义」一词首度出现在苏联报刊上,意指试图取代列宁思想的反对派系统。自此之后,托洛茨基成了革命的反派角色,而「托洛茨基主义」则成了一个脏字。

党内的分歧,透过托洛茨基的〈十月的教训〉被放大,而「托洛茨基主义」一词也首度出现。 图/路透社

▌消失的面孔

大卫‧金(David King)在《人民委员消失了》(The Commissar Vanishes)一书中呈现了史达林时代最的恐怖印记:一张张消失的面孔。托洛茨基不过是受害者之一罢了。

在形塑革命历史记忆的过程之中,史达林的角色极为关键。1931年,《无产阶级革命》杂志(Proletarian Revolution)刊出史达林的投书。在信中,他批评一篇论文为「反党」、「半托洛茨基主义」的伪历史研究,并谴责编辑部刊登该文的决定。研究者普遍认为,这封信定义了史达林时代苏联史学的最主要特征:政治立场和价值判断完全凌驾史料之上。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史达林主导的大规模历史出版计划不仅展现了领导人重新评价过去、改写历史的野心,也定义了世世代代苏联人、俄罗斯人对革命的理解框架。

1931年,他采纳高尔基的提议,成立委员会,着手编着一套多卷版的《苏联内战史》。透过这项计划,史达林企图为无产阶级社会创造新的历史书写形式——结合研究者、写作者和艺术家的力量,呈现革命与内战期间劳工、农民、军人的集体经验,借此连结上与下、核心与边缘,激发社会的活力,为经济发展提供动能。研究团队在国内、外搜集大量的文献和档案资料。至1937年为止,共取得档案材料逾10万件,书籍、资料超过1万项。

史达林时代苏联史学的最主要特征,就是政治立场和价值判断完全凌驾史料之上。 图/维基共享

史达林主导的大规模历史出版计划,无形中定义了世世代代苏联人、俄罗斯人对革命的理解框架。 图/美联社

史达林对这项计划非常重视,不但参与策划工作、审阅书稿,还亲自挑选插图、决定封面颜色。此外,以史达林和高尔基为首的总编辑部对《内战史》第1卷书稿共有超过700处删改、补充,这些重点片段在相当大程度上也反映了史达林对历史的诠释与理解。

《苏联内战史》第1卷终于在1936年出版。研究者指出,在史达林的叙事中,历史的解释往往被过度简化为对立的评价——善与恶、好与坏的对比。这样的现象与编著者企图建立「普及的历史」有关。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1930年代的「大清洗」使建立统一的历史叙事难上加难。因为布尔什维克革命英雄大多在政治清算中遭到迫害,沦为「人民公敌」,在《苏联内战史》第1卷发行2年后,编辑部不得不修订新版。如俄国历史研究者维塔利‧季霍诺夫(Vitali Tikhonov)指出,在史达林全面整肃异己的同时,1917年的革命自然成了「不舒适的过去」,必须格外谨慎地面对。

借由一再覆写革命的过去,史达林企图粉饰政治迫害的痕迹、确立自身政权的合法性。

经过一番对革命历史的「重新整顿」与「再诠释」,史达林将自己塑造为革命的领袖、十月起义的英雄。图为1938年亚塞拜然的邮票;亚塞拜然在1920年与乔治亚、亚美尼亚组成外高加索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 图/维基共享

史达林对于俄国革命的看法也反映在1938年出版的《全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历史简明教程》中。这本书在15年内出版301次,被翻译为67种语言,堪称「史达林主义的百科全书」。史达林在《简明教程》中的某些历史诠释至今仍然影响着俄国人对革命的理解。

首先,他强调布尔什维克的领导地位和党内的统一立场,将托洛茨基、季诺维耶夫、卡米涅夫等人的意见分歧视为个别的特例。同时,他将自己塑造为革命的领袖、十月起义的英雄。在他的诠释中,内战的主要原因是国外敌对势力对苏联的干预,而二月革命则被贴上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标签。

除此之外,史达林主张「一国社会主义」。因此,相关的革命叙事也有了根本上的改变。1917年的事件虽然重要性依旧,但已不再是世界革命的起点。史达林甚至质疑马克斯跟恩格斯「无产阶级没有祖国」的说法,认为十月革命在建立工农专政的同时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

在1930年代的革命叙事中,史达林是列宁唯一的门徒,是其精神的延续。 图/美联社

在这样的脉络之下,1930年代起,俄罗斯中心的思想使民族主义的倾向成为主流。史达林重新定义了俄罗斯帝国的价值,视之为重要的传统。彼得大帝和恐怖伊凡终于回归当代的历史舞台;1937年,普希金逝世100周年也得到相当大的重视。有趣的是,这个现象也可能和大整肃后革命英雄的极端缺乏有关——当代的人物消失得太多,历史叙事势必要建筑在革命前的伟大基础之上。

与此同时,列宁的权威地位依旧不容质疑。在1930年代的革命叙事中,史达林是列宁唯一的门徒,是其精神的延续。

在史达林的领导之下,苏联迎接十月革命20周年。历史学者凯伦‧佩罗内(Karen Petrone)在《同志们,生活变得更愉悦了》中指出,1937年革命周年庆典的核心概念是「转换」。1917年虽然已经不是新世界的起点,但依旧是人类历史的转捩点。

在周年纪念日前夕,苏联当局的统计部门发表了一份数据资料,对比1913的帝俄和1937年的苏联,证明昔日的「半殖民地」已经成为崛起的工业强权。除此之外,红军的成就也是骄傲的来源。官方的讯息清楚而明确:在革命之后,经过了20年的社会实验,光明美好的未来已经到来……

官方的讯息清楚而明确:经过20年的社会实验,光明美好的未来已经到来…… 图/欧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