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
图/米各
白粥是大多数人轻易就能掌握的料理,可对我不是。
「妈妈最近胃口不太好,什么东西都吃不太下,」那是正值太阳最烈的七、八月,风扇嗡嗡地高速转着,遮挡住姐姐大半的声音,「刚刚她难得提了说想喝点白粥,你要不要煮点,我明天带过去?」
我紧紧贴着风扇,含糊地应了声。
白粥,在我家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也许是我和姐姐都不是特别喜欢这道平淡的料理,即使是在生病时,母亲也更常煮蔬菜粥、海鲜粥等较有味道的粥品,倘若真煮了只有纯米的白粥,也会搭配上一桌子的小菜。
粥要怎么煮?我不清楚,只大略知道要比煮饭添加更多的水,其他一概不知。
窗外的太阳蛮横地照射进屋子,在没开灯的房间落下了一道惹眼的光,细小的灰尘随着气流而躁动着,阳光正巧洒落在母亲许久没使用的书桌上,收拾干净的文具、排列整齐的书籍,书页的边缘泛黄,透着一股旧书店的味道。
母亲向来喜欢看书,家中书柜大半都是她所珍藏的书籍,席慕蓉的诗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乔斯坦的《纸牌的秘密》,书页间的缝线快要脱落,字句间的铅笔字迹却深深刻印在纸上。母亲没有困在斯万家那边,她很耐得住平淡,即使她的心里还存有如席慕蓉〈抉择〉般的少女情怀,有时我总觉得她看得见手脚冰冷的矮人,拿着小圆面包书和放大镜,游走在各式我们理解不能的世界里。
她爱倚着窗看书,不到一米六的身高斜靠在窗台,随各季的风扬起的短发,乌黑、卷曲,和透光的窗帘一同飘荡,娇小身躯在这里却显得刚刚好,正巧融进午后的窗景里。
米水比例是一比八还是一比六?
房间的窗台旁摆满了盆栽,种植的绿植原先很是茁壮,生机盎然的青绿却枯黄了,在这个夏天。缺水、过晒,绿叶的边缘开始干裂,小黄花花瓣谢落,定期浇灌的土壤也渐渐龟裂,即使移入室内,也不见好转。
姐姐曾和我说,如果母亲不回来,这片小花圃就要永远凋零。
清水沉淀了淀粉。没有煮过白粥,更不知道母亲想吃的粥是浓稠点,还是稀一点?
我读不懂母亲的心,总像隔着一片洗米水,混浊不清。
或许是身为家中最幼,被过度宠溺的成长,目中无人的青春期,我的反抗对家人是锐利银针,深深刺入指甲缝,移动、旋转。她的世界被我拒之门外,没有去理解、不想去探访,我与母亲渐行渐远,像是速度差距过大的两人赛跑,无视周遭的莽撞向前冲,母亲在后头跌跌撞撞,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呼吸困难。
最后我一杯米放了六杯水,撒了一小搓食盐,盖上锅盖,浸泡。
母亲的书桌很久没使用,自从她入住了那座白色牢笼内,灰尘开始肆意滋生,像攀附在古墙的藤蔓,一点一滴蚕食掉母亲存在的气息。书架上的书少了大半,大多都被移去母亲的病房放着,空出的区域渗出寂寥,渐成一座小小废墟。
人的气息消失了。
电锅外锅倒入两杯水,按下煮饭键,水在锅里蒸腾,白烟在锅盖边缘溢出,飘向天空。
那时候也正值夏日,电锅蒸著白饭。当时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的肌肤透红,因为爱笑而显露出的眼角细纹还未猖狂,垂落下的微卷发丝乌黑,眼神里闪烁着光,如琉璃般剔透,小巧身躯在厨房里忙碌,颠着快要赶上她三分之一身高的沉重铁锅,却轻松得像摇着铃鼓。灶台上的炉火跳动,菜肴的香味溢漫在整个屋子里。在那时是再日常不过的景象,像呼吸一样自然,日复一日的上演,稳定到我以为会就这么一直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上帝总爱给人生添上一笔波澜,母亲平淡的生活不再稳固,突如其来的噩耗,把竖立已久的高楼瞬间崩塌,癌症病毒早在许久以前便深入骨髓,悄无声息,直到人们发现,早已为时已晚。
电锅跳起后,还需要等待约十到十五分钟。
像病毒总爱潜伏,母亲的病一拖就是五年,这过程中并非随时都饱受病痛折磨,母亲还是能像以往处理家务、在我深夜苦读时端入一碗热汤、偶尔与他人有着争论与拌嘴。时间总能冲淡一切,病毒被检查出的绝望被深埋在日常纷乱之下,争吵、摩擦,这些巨大的愤怒狠狠压住癌症带来的恐惧,也一同遮掩掉母亲渐趋凋零的容貌,甚至曾有几次,我都有种错觉──母亲是不是好起来了?
是不是这就只是一场过于漫长的梦?
母亲依旧喜爱阅读,只是她不再拿着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她的思绪不再跟着矮人肆意游走。书柜随着母亲在医院的时间拉长,空缺的部分逐渐蔓延,母亲的生活被钉在那片死寂的房中,冰冷的、没有生气的,房里唯一深沉的色是母亲的发,而这头乌黑秀发在夏日被遗落了。
掉落在地上的发是肆意蚕食的寄生植物,攀附满病房的地,一点一滴把希望汲取殆尽。
白粥出锅了,一比六的米水比,煮出的粥较为浓稠,而这状态是我较喜爱的浓稠度,有点糊嘴,但能实实在在地填饱肚子。把白粥拿出来放凉,接着装入保鲜盒,冰入冰箱。
我曾去过困住母亲躯干的牢笼,原先透红的肤只剩干燥与死白,眼神里闪烁的光少去了大半,像窗台的一片绿植,逐渐褪去光彩,像过度曝晒的繁花。
母亲在癌症的折磨下,本就娇小的身躯只剩一副皮囊,陷入苍白的病床──她的灵魂在日夜之中,悄然枯萎。
隔日,姐姐将加热过的白粥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妈妈说这粥太稠了,吞不下口。」她从病房取了两副碗筷,其中一副递到我的面前。
姐姐没有说下次,她也没有再和我说过母亲想吃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好像也没有再对任何食物引起欲望,她的食欲衰萎成一根银针,悄无声息地刺入指甲缝,垂直穿刺,直至骨髓。
之后我又尝试了一比八的白粥比例,但即便水放得更多了,仍不是母亲当初想要的模样。
下次试着一比十的米水比吧。我想,等母亲出院,要煮一桌佳肴,煮点母亲爱吃的,摆满餐桌。
过了很久,我才再次尝试去烹煮白粥,一比十的米水比终于达到母亲所期望的入口即化,一锅透白的粥放在桌子的正中间,旁边围绕着摆满许多小菜,像很久以前母亲曾为我们准备的一样。
桌上的饭菜热腾,飘着阵阵热气。
而这股热气,与立在牌位前的香,一同飘向天空了。(本文系第一届双北文学奖散文特优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