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中亞》:不只是絲路,拆解分歧與交織的中亞「新歷史」

近代中亚历经反殖民、民族化、共产化与现代化等多重洗礼,成为既分歧又交织的局面。图为吉尔吉斯的马背叼羊比赛。 图/美联社

读完《被遗忘的中亚:从帝国征服到当代,交织与分歧的中亚近代大历史》,我想起2019年10月底在南哈萨克旅行的场景。路旁从草原渐渐转变为沙漠地景,野生骆驼时而闪现在路边,德迪贝特说要顺道带我去品尝骆驼奶。

德迪贝特头戴朵帕(doppi,穆斯林配戴的无边帽),蓄着一小撮胡子,是位虔诚的穆斯林。50多岁的他经历过苏治中亚的黄金年代。那时是二战结束、苏式计划经济相对较稳定的年代,他打从心底怀念那个时代,时不时就跟我提起童年时期放学后在棉花田里工作玩耍的往事,觉得那是每个人都有工作的美好年代。

他一边开车,一边向我细数独立前后的差别。例如那时候大家都看得到医生,现在没有钱就看不到好医生。讲到他儿子的教育,他则提到苏式教育的学科不是现在教育分科分很细的形式,重视文理不分科的他,认为当时更能触类旁通,他对儿子的学习方式感到担忧。

此外,德迪贝特还说到一点:「那时我们要去乌兹别克很容易,我们跟乌兹别克其实没有太大差别,一样都种棉花,一样都信伊斯兰教,我们也同样继承帖木儿时代留下的遗产。」

如果仔细看德迪贝特的脸,会发现生为哈萨克人的他,却有着「典型」乌兹别克脸型。他的老家在南哈萨克靠近乌兹别克的边境地区,现在则居住在哈萨克第三大城奇姆肯特。

2015年哈萨克大选,一名男子戴着传统朵帕帽前往投票。 图/路透社

当时我们正在前往有「中亚麦加」之称的艾哈迈德亚萨维陵墓的路上,该陵墓位于一座历史悠久的丝路城镇——突厥斯坦(Turkistan)。这个陵墓呈现帖木儿时代最早期的建筑形式,堪称帖木儿式原型建筑,也就是现今乌兹别克斯坦各种陵墓、经学院的最早期样式,而乌兹别克的这些建筑群则成为现今人们谈论起丝路时,一个必造访的景点。

就像作者阿迪卜・哈利德(Adeeb Khalid)在第24章〈我们仍身处后苏联时代吗?〉最末段所言:……苏联的教育和交通运输基础设施协助这些新国家走过通往主权之路。而民族的语汇——这是另一项关键的苏联遗产——提供了稳定性的来源和正当化原则。

本书最迷人之处便在于此,它拆解当代中亚民族和国界形成的过程,而且并非过往研究和一般大众的印象:确实,如果没有1924年苏治时代的民族划界,中亚五国不会是现今的样子,但中亚人民在过程中并非处于完全被动,中亚的民族事实上是在19世纪末,就由不同的人群慢慢想像而逐步产生的,而苏联政权可以说是搭上了这波划界顺风车。

▌民族的形成与中亚穆斯林的复杂社会

中亚在19世纪前几乎是以家族系谱、出生地区及宗教来定义自身身分。随着西方民族主义开始以各种方式传入,中亚人对于自身身分的定义也开始产生转变。

19世纪末,俄罗斯帝国时期的突厥斯坦总督区、布哈拉和希瓦汗国等区(涵盖现今的南哈萨克以南),札吉德主义(Jadidism)开始盛行。一群知识份子受西方文明吸引,鼓吹透过新伊斯兰教育,使突厥斯坦人富强。

对札吉德主义者来说,「民族」不再是出生地或是家族,而是「共同生活在突厥斯坦的穆斯林」,是以地理位置和宗教信仰来界定的身分,目的是召唤穆斯林群体的共同意识,对抗俄罗斯帝国的殖民。

不过,作者也提醒我们,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这样的思想,受惠于帝国统治的「正统」伊斯兰宗教学者就坚决反对改革。在没有可汗能够牵制的俄罗斯帝国时期,对掌握社会权力的宗教学者而言,改革所带来的自由,即是在打破权力秩序及带来混乱。

而突厥斯坦以北,在俄罗斯帝国正式将哈萨克草原纳入领地后,大量屯垦定居的人移入草原,世代游牧的哈萨克人认为若要主张土地所有权,最好的方式便是让哈萨克人学习定居思维。要团结各氏族部落的人就必须要撰写新的历史,脱离蒙古帝国的神话体系,并将「哈萨克人」视为一个民族,「成为」突厥社群的一份子。

随着俄罗斯爆发革命,哈萨克社群于1917年建立阿拉什国;而突厥斯坦穆斯林群体成立突厥斯坦临时政府。布尔什维克党虽是以阶级解放发动革命,不过,在逐渐掌权的过程中,为了征服中亚地区,则以民族解放为号召,促使中亚各独立政权再次纳入苏联政权之下。因此,也可以说共产主义是建立在中亚民族运动的遗迹之上——借由容纳民族主义,为社会主义服务。

札吉德主义召唤突厥斯坦土地上的穆斯林群体共同意识,对抗俄罗斯帝国的殖民。图为哈萨克民众在宰牲节聚众礼拜。 图/路透社

有趣的是,促使苏联在1924年画下国界的政策,并非是担心中亚团结一致而必须分而治之,反而是「中亚过分分裂异质,难以有效统治。」

突厥斯坦(此时是突厥斯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部充满异质性,虽同为「突厥斯坦人」,但游牧民族和定居居民时有纷争。此时「乌兹别克人」逐渐诞生,原意是「将帖木儿家族逐出河中地区的游牧突厥人」,在这个时代下,逐渐变成突厥斯坦内的「定居突厥人」,取代「突厥斯坦人」。吊诡的是,曾经在历史上被认为是异族的帖木儿,在这个新想像出来的民族里,成了定居民族英雄,因为他「让中亚游牧遗产和伊斯兰文化紧密结合」。

同时,土库曼人和吉尔吉斯人也在各方知识份子的奔波想像下诞生,甚至出现土库曼和吉尔吉斯语的语言书面版本,以此界定其与他者的不同;而塔吉克则成为划界之下残余民族类别中说波斯语的「民族」。

于是在1924年这波划界操作下,突厥斯坦被逐渐分成土库曼、乌兹别克和塔吉克(1929年从乌兹别克分离出)。1936年后,吉尔吉斯也从哈萨克分离出来,成为了现今独立中亚五国的前身。

不过,本书所指涉的「中亚」,并不单指现今的中亚五国,作者将现今的中国新疆也包含进去。

在苏联逐步掌权后,并没有打算征服中国新疆地区,为了维持共产革命解放的一贯理念,协助成立中国共产党的同时,也一边扶持国民党,支持「中国的民族从外族手中解放」带来的共同利益。

不过,维吾尔民族则是从苏治突厥斯坦萌芽的。维吾尔人认为他们并非游牧民族,也不是使用中文的东干回民,而是住在阿勒提沙尔(Altishahr)地区的穆斯林,想像自身是回鹘游牧民的后代。这样的划界后来在1930年代的新疆开始流行,因此,可以说现今「中亚」,一直都是在东西突厥地区、苏联中国互相影响之下形成的。

正如作者在序言写道:中亚人之间互相争执的频率,和他们与俄国或中国人争执的频率不相上下。而这样的争执依然延续到独立后的中亚,民族想像并不会停止,而划界工程依然持续。

土耳其中部一处维吾尔族聚落,墙面地图上蓝色的「东突厥斯坦」即为中国新疆自治区领域。 图/美联社

▌民族化国家下的划界与冲突

1991年苏联解体,独立后的中亚国家延续苏联时期自由旅行和开放边界的做法,巴士照常载着都曾是苏联人的人民通往国界的另一头,人民时常到不同国家工作、探亲、做生意,跟边界对面的人通婚依然是常态。

不过,这样的场景在1999年前后开始产生转变。对于住在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交界的费尔干纳山谷的人来说尤其明显,原本连结三个国家的桥梁被摧毁、巴士停驶、签证制度逐渐生效、海关检查渐趋严格、铁丝网逐渐被架起,边界俨然清晰可见。

英国纽卡斯尔大学地理政治与社会学系教授Nick Megoran在他的著作《中亚民族主义:乌兹别克–吉尔吉斯边界传记》(Nationalism in Central Asia: A Biography of the Uzbekistan-Kyrgyzstan Boundary,暂译)中提到,乌兹别克和吉尔吉斯边境的紧张局势不只与苏联时期就画下的边界遗绪有关,也不仅仅是国家之间自然资源和完整领土的竞夺,他认为边界的成形是后苏联时代下,中亚地缘政治争夺话语权的关键场域,也就是国家之间和国内权力斗争下的产物。

以乌兹别克来说,虽然在苏联时代,帖木儿就已经成为乌兹别克民族的根基人物,但不同民族的人民依然是苏联共同体之下的苏联人,因此时常禁止大肆宣扬和想像帖木儿作为民族英雄的事迹。独立后的乌兹别克领导人卡立莫夫(Islom Karimov)大力推行去苏联化,帖木儿的雕像取代马克思或列宁雕像,政府在全国各地花费大笔经费修复帖木儿时代留下的历史建筑,甚至建造新的帖木儿建筑。

虽然卡立莫夫时常强调乌兹别克民族要摆脱前苏联的阴影,但他的统治手法基本上和苏联政权如出一辙,严格管控军方、媒体,并利用官媒强调邻国吉尔吉斯的贫穷落后和危险形象,将自身形塑成带领国家走向安定繁荣的强人。

乌兹别克强人总统卡立莫夫2015年接见造访的美国国务卿凯瑞。卡立莫夫已于2016年9月逝世。 图/美联社

不同于乌兹别克和其他中亚独立国家几乎都是苏联时代各共和国的第一书记当上总统,吉尔吉斯选择了工程师兼共和国科学院院长阿卡耶夫(Askar Akayev)担任总统,在国内政治与经济上也相对采民主开放的形式,并有多个政党,新闻自由度也是中亚国家中最高的。

有趣的是,吉尔吉斯是以世界最长的史诗——《玛纳斯》(Manas)作为独立后的政治愿景。各大城市的街道、建筑都以玛纳斯来命名,甚至连首都机场都命名玛纳斯。

Nick Megoran的研究指出,玛纳斯的核心精神是:吉尔吉斯人作为游牧民族的后代,追求的是「协调」和「统一」。访谈当时将英雄玛纳斯选作国家代表精神的政治人物时,对方说:「玛纳斯在传说中不是吉尔吉斯人中最强的人,他也不是最好的战士,……他也不是最聪明的人,但他让所有人团结在一起。」

政治家在选举、灾难之后呼吁团结很正常,但团结这个词在吉尔吉斯主义中,却有着更为特殊的含意,它代表的是在沙皇时代、共产主义时代之前,一个游牧为主体的部落之间的精神意义,并且强调的是吉尔吉斯国内所有民族的团结与和谐,不只是吉尔吉斯民族,包含国内的其他少数民族,例如乌兹别克民族。他称这种独特的意识型态为「后游牧政治想像」。

然而,当一个自称「乌兹别克伊斯兰运动」的组织在1999年从塔吉克穿越吉尔吉斯边界,企图进入乌兹别克推翻乌兹别克政府,而引爆边境冲突。费尔干那山谷一直以来都有不同民族之间的冲突,但这次事件让这些问题再次浮上台面,乌兹别克政府甚至派兵轰炸吉尔吉斯境内的村庄。

吉尔吉斯反对党大力抨击阿卡耶夫党派对于民族和谐塑造的假象,以及国家边防上的不作为,许多媒体开始将少数民族,特别是乌兹别克民族,塑造成危险分子,而边境冲突越演越烈,民族间的问题依然难以解决,边界越来越明显。这之后更是成为让阿卡耶夫在2005年的郁金香革命后下台的其中一个原因。

吉尔吉斯与乌兹别克因民族问题偶有冲突。图为乌国士兵戍守两国边境。 图/路透社

▌不该被遗忘的中亚「新历史」

回到《被遗忘的中亚》,作者认为,中亚很常被理解为丝路或是大竞逐的场域,虽然两者的概念都没错,但这只涵盖历史的一小部分。此书的论点为:帝国征服将中亚推入历史的新时代,当征服行动标志着与过去的断裂,导致在理解新时代时,过去变得较为次要且无用。这也是这本书聚焦在十八世纪以后的中亚,并将英文书名命名为《Central Asia: A New History from the Imperial Conquests to the Present》之原因。

虽然中亚是现代性实验与苏联发展的展示柜,但如果要理解独立后的中亚国家,苏联之前的帝国遗绪和文化依然重要,它没有消失,并且又在独立后被找了回来,连同苏联时代的民族发展被一同挪用,以不同的形式再论述,成就现今持续纷争与划界的中亚。

作者甚至在本书结语中写道:中亚的历史平凡得令人沮丧。但正是在经历殖民、革命、反殖民、共产化、现代化、民族化的进程中,这份随处可见的平凡,都再次折射出现代民族国家发展的历程,也再次向我们展示民族与国界是不同行动者互动产生,帝国政权和身处其中的人民会共同创造「民族共同体」。

2024年5月8日欧亚经济联盟最高委员会,与会者包含古巴、塔吉克、吉尔吉斯、哈萨克、白罗斯、土库曼、亚美尼亚、俄罗斯与乌兹别克领导人。 图/欧新社

阿迪卜.哈利德与著作书封。 图/Amazon、时报出版

《被遗忘的中亚:从帝国征服到当代,交织与分歧的中亚近代大历史》

作者: 阿迪卜・哈利德

译者:黄楷君

出版社:时报出版

出版日期:2024/2/20

内容简介:《被遗忘的中亚》涵盖十八世纪中叶至今全面的中亚史,阿迪卜・哈利德说明帝国征服如何让中亚人卷入商品和思想的全球性交流,并加深与更广阔世界的连结。他探讨了大清和沙俄如何处理民族异质状态,并比较苏联和中共企图管理民族和文化差异的方法。他强调中亚的「俄罗斯」和「中国」区块关系深厚,持续至今,并说明新疆尽管和当代中国关系紧张又伤痕累累,为何仍是中亚整体的一部分。这部重要的历史巨作聚焦在地球上最多元且文化活跃的区域,经历了现代的所有潮流——中亚既不该被遗忘,更不该与世隔绝。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