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中產不開心:你知道你喊的民粹到底是什麼嗎?

嘴喊「民粹」,究竟「民粹」为何物? 图/路透社

欧美民主国家正遭遇一场「政治不正确」的全面逆袭,规模史无前例。爱国主义、种族歧视、阶级偏见、性别成见,纷纷从政治语言的冷冻库里被取出解冻,肥美地端上桌面,让长年厌倦政治正确减肥素食餐的群众,打破厌食的冷感,狼吞虎咽各种被禁欲已久的话术美馔。

简单为上述四类主题的话术各举几个例子:

爱国主义 /民族主义

川普:「让美国再度伟大!」

德国替代选择党(AfD)霍克(Björn Höcke):「我不只想要德国有千年的历史。我更想让德国有千年的未来。」

种族歧视

法国民族阵线党主席马琳.勒庞:「宽容?那是什么意思?我是个非常宽容又好客的人,就像你一样。你会接受12个非法移民住到你的公寓里?不会啊!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开始撕毁壁纸!其中有些还会偷你的钱包并且对你老婆动粗。你不会接受嘛!总之,我们是好客的,但我们会决定要对谁好客。」

德国替代选择党Armin Paul Hampel:「对此我不想轻描淡写,事实很清楚:难民收容所的纵火事件中,有相当的部分是难民自己造成的,多半是因为他们对科技无知。说真的,他们其中应该有很多人在家乡都习惯在自家生火。」

左为共和党籍美国总统候选人川普,右为法国民族阵线党主席马琳.勒庞(Marine Le Pen)。 图/路透社

阶级偏见

川普:「如果他们可以穷这么多世代,这种人也许我们就不会想选他担任太高的职务,他们能有多聪明?他们不过就是群低能儿。」

性别成见

德国AfD政治人物霍克:「我们必须保护金发女生。因为对金发女生而言危险场所变多了......对不起,对棕发和红发的女生也是。」

奥地利自由党(FPÖ)总统候选人霍弗:「不能拿一样的标准来比较不同的事情。只要男男或女女不能生孩子,我就会一直主张婚姻只能保留给一男一女。」

在当前动荡的政治局势中,运用这些「政治不正确」的话术来获得群众支持的政治势力,被学界和主流舆论概括标志为「右翼民粹」(right-wing populism)。

左为奥地利自由党(FPÖ)总统候选人霍弗(Norbert Hofer),右为德国替代选择党(AfD)党魁佩特里(Frauke Petry)。图/路透社

所谓「右翼」,其所标志的是:一、这些政治势力面对经济,倾向让市场机制自由运作、减少政府干预,例如反对基本工资;二、面对社会,鼓吹单一同质的民族想像,反对多元并排外(这使他们往往对内主张自由经济,对外却主张保护主义、反对全球化);三、面对文化,倾向维护传统规范,例如特定宗教世界观、既有的家庭伦理、性别想像、阶级秩序等。

比较有问题的会是「民粹」这个标志。人们会质疑:主张爱国、标举民族理念、照顾自己国民、恢复社会秩序,这和「民粹」有什么直接关连?再者,鼓吹种族和性别偏见,应该被称为「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似乎不该又用「民粹」来混淆称呼?况且,难道不支持多元社会、族群平等、同性婚姻,就得被贴上「民粹」的标签吗?把政治人物叫做「民粹主义者」(populist),难道不是站在政治正确的潮流上对不同意见者的污名化吗?

人们还可以更尖锐地抗议:在面临经济危机、难民潮、恐攻威胁已成为日常的社会里,大胆说出民众的恐惧和心声,为民众代言而获得支持,如果这就叫「民粹」,那么民粹有什么不好?难道这不也是反映民意吗?

台湾读者对此也许会更感到疑惑。因为在台湾社会的语境里,「民粹」这个外来语往往没有经过充分厘清,就直接被用来负面评价政治事件或政治人物言行。「民粹」一词在台湾因而单纯被理解为一种「政治修辞风格」——政治人物透过违反政治共识或游走法律边缘的话术运用,来迎合喜好、煽动反感、激发恐惧,借以获得群众支持,意图取得或巩固自身的政治利益。

对部分人来说,在各种威胁已成为日常的社会里,大胆说出民众的恐惧和心声,为民众代言而获得支持,如果这就叫「民粹」,那么民粹有什么不好? 图/路透社

如此则显得「民粹」这个词语几乎没有客观实质内涵,纯粹被当作可以任凭主观使用的政治标签。如此便助长了以下几种混淆的情况:

的确,「民粹」包含上述「政治修辞风格」的意涵。即使在西方,这个词也常被用来污名化对手、引发口水战。但这并不表示,它缺乏客观内涵而可以任意当作贬义词来使用。也不表示,它只得益于中下阶层或年轻族群。更不表示,它可以和「民主」相混淆,并被当作劣化版的民主。如果使用「民粹」一词来描述现象,只能引发人们的愤怒、讪笑与忽视(例如美国人刚开始面对川普时),这样就表示,我们的民主社会仍然欠缺理解与克服这种现象的能力。

如果使用「民粹」一词来描述现象,只能引发人们的愤怒、讪笑与忽视,这样就表示,我们的民主社会仍然欠缺理解与克服这种现象的能力。 图/路透社

首先,我们要从背景开始了解:当前西方民主国家所遭遇的民粹现象是如何发生的?哈佛大学著名历史学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列出五个要素:(一)外来移民遽增、(二)发生经济危机、(三)经济不平等日趋严重、(四)民众认为现有体制是「腐败的」而不再信任、(五)政治煽动家利用民众的不满,掀起政治风潮。

据此,人们可能会认为:「受到民粹煽动的,主要是经济弱势、受教程度低、被社会歧视的边缘族群。民粹危机要归咎于既得利益者对弱势的压迫,因此某种程度上,支持民粹的群众也情有可原。」

但事实却不这么理所当然。晚近民主社会中民粹势力的支持者,除了社会底层群众,更有相当多经济条件不错、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例如中小企业主、商店经营者、专业技师、优渥的退休人员......等。也正因为能受到中产阶级的认同,各国的民粹势力才能分别获得10-35%的高支持率。

为了方便,在此参照上述弗格森的解释框架,并以德国为案例,来说明中产阶级之所以支持民粹势力的背景脉络。

根据7月出炉的中产阶级研究,有超过半数的受访者认为自己无法影响政府决策、认为参与政治活动毫无意义。 图/路透社

▎外来移民:全球化危机的代罪羔羊

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后,涌入德国寻找工作机会的外来人口逐年剧增,多数来自南欧与东欧。其中不乏各领域的专业人才,以2014年为例,146万的外来移民中,有超过80万是来自欧盟其他国家的专业人才。无论在工作、居住与社会资源的分配上,德国本地的中产阶级已感受到时局的变化与压力。

中产阶级的莫名不安,很快在2010年找到了诠释代言。前政治家Thilo Sarrazin的论着《德国自我毁灭中》(Deutschland schafft sich ab)出版,书中露骨地主张:

这本书作为德国二战后首度公然打破种族主义禁忌的畅销书,引发大量批判的同时,却也激起大量的共鸣,让长久以来围堵种族主义与法西斯思想的「政治正确」开始溃堤。2012年,讽刺小说《希特勒回来了》(Er ist wieder da)的出版造成轰动,精准地掌握到德国社会氛围的骤然转变。

尽管外来移民多数来自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义大利等欧洲国家,中产阶级对移民潮的忧虑与反感,却透过种族成见的折射,被具体地稼接到针对伊斯兰族群。随后在2015年夏天爆发的叙利亚难民潮、以及梅克尔引发争议的难民政策,并不是我们当前所看到之德国社会不安的源头。

2012年,讽刺小说《希特勒回来了》(Er ist wieder da)的出版造成轰动,精准地掌握到德国社会氛围的骤然转变。 图/电影《吸特乐回来了》剧照

这场难民危机只是提供了一连串的契机,让原先累积的社会压力,找到表面上理直气壮的宣泄口。事实上,难民对中产阶级所带来的冲击,主要也是心理层面的:

首先,在社会治安方面,尽管2015跨年夜的科隆性侵案(嫌犯多为北非难民)造成大规模恐慌,今年7月又接连发生3起难民攻击造成死伤(Würzburg案:阿富汗难民/恐攻、Reutlingen案:叙利亚难民/个人纠纷、Ansbacher案:叙利亚难民/恐攻),但根据德国联邦犯罪局(BKA)今年6月发表的统计,难民的犯罪率并没有比德国本地人更高。

尽管刑事案件的总数随着近百万难民的移入而增加,但用种族或文化因素来指控难民倾向犯罪,却无事实根据。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2015年德国右翼份子的暴力事件较前一年暴增44%,创史上新高,其中多数针对难民。注1

其次,难民冲击就业市场的效应,至今仍不明显。到今年7月为止,德国前30大企业总共只雇用了54位难民,并不如原先预期。根据目前趋势,多数难民的就业机会还是会来自餐饮服务业,特别是小吃店和连锁速食餐厅如麦当劳、汉堡王。此一领域的从业人员原本即以移工为大宗,例如连锁速食餐厅所雇用的员工有80%都是外来移民。要承受就业排挤效应的,主要会是德国社会的底层。尽管如此,却仍有70%的民众——其中多数是中产阶级——都担忧难民会对他们造成就业竞争。

总体而言,中产阶级在此所面对的,是全球化脉络下的竞争危机。但问题的症结,却被投射到伊斯兰背景的移民/难民身上。毕竟,以族群文化与道德伦理的答案来回应经济的结构性问题,是最省力的、其吸引力也最令人难以自拔。

7月发表的调查研究显示:中产阶级有50%认为伊斯兰是危险的,40%拒绝伊斯兰移民。34%认为德国会被外国人淹没。30%认为难民并非被迫离开家园,而是为了享受福利才来到德国。认为不应该实施宽容难民政策的则高达80%——这在5年前还只有26%。

德国中产阶级所面对的,是全球化脉络下的竞争危机;但问题的症结,却被投射到伊斯兰背景的移民/难民身上。 图/路透社

▎中产阶级的恐惧:「经济不平等」

2008年金融危机后,德国经济一枝独秀地迅速复苏。相对于其他欧盟国家的高失业率,德国创造了就业率增加超过4%的「奇迹」,2015年的消费力指数也出现了20年来的亮点。表面看起来,德国已摆脱危机的阴影,然而中产阶级却对此无感。症结在于,金融危机后,正式开启低经济成长、低利率的大环境,让中产阶级失去了对未来的乐观。

低利率的政策虽然让金融市场从危机中快速恢复,并激励股市与房市投资,这却违反了德国中产阶级的利益。他们的理财手段向来以储蓄为主,只有15%的德国人投资股票。低利率政策不但没有为他们带来好处,反而使利息收入减少,并间接影响了退休规划。

此外,房地产的炒作也开始活络。尽管总体而言,德国人所得增加的幅度略高于房价上涨,但某些大城市的房价涨幅却明显超过薪资所得的增加,成为租屋市场上令人瞩目的现象。经济活动的复苏,在占全国人口60%的租屋族眼里,反而突显的是节节上涨的房租。

德国中产阶级经历了消费力成长停滞的20年,而如今的「经济复苏」与「就业奇迹」,却吊诡地加深了未来的不确定感。更讽刺的是,随着这场复苏奇迹,德国的贫富差距却扩大到30年来的新高点。社会上最富有的前10%,分有了国民总资产的60%,这已超过了工业国家平均值(50%)——对中产阶级而言,景气已不再能与稳定的生活划上等号,景气所稳定的毋宁是富豪们的资产累积。

即使德国是欧盟和全球化的赢家,但正如德国舆论所嘲讽的那些「就算违反自身利益也要投下脱欧票的英国民众」,德国自家里的失落中产阶级也同样反对欧盟与全球化。例如,近来中国美的集团(Midea)对德国顶尖机器人制造商库卡(Kuka)的并购案,引发群众疑虑,即是出于这个脉络(在此之前,德国社会一般对中资持欢迎态度)。此外,同样的态度也表现在对TTIP、CETA这类贸易协定的普遍反感上。

德国自家里的失落中产阶级也同样反对欧盟与全球化。图为德国民众反对签署TTIP。 图/路透社

▎腐败体制,独厚清高假掰的「政治正确」

根据前述因素,尽管中产阶级的生活依然不虞匮乏,他们仍自觉失去了发展的前景。尽管没有接受社会照顾的迫切需求,他们仍感受到被这个「社会福利国+全球化经济」体制所遗弃和背叛的愤怒:

对体制的不信任,进一步反映为「代议危机」,亦即,失落的中产阶级认为,现有体制内的所有政党都无法为自己代言,甚至连媒体也都在避重就轻说假话。越来越多人认为「所有政党都没有差别」(或更亲切地翻译成「两党一样烂」),对政治冷感而不再投票。

根据7月出炉的中产阶级研究,有46%的受访者认为德国民主政治失能,73%认为自己无法影响政府决策,60%认为参与政治活动毫无意义。而这种现象在发展停滞的德东地区尤甚。再从近期选举结果来看,投给民粹政党AfD的选民,很大一部分就是原先放弃投票的族群。

尽管失落的中产阶级在经济/社会上仍处于中坚地位,他们却感到在政治文化上被边缘化,并自认是「主流价值」的长期受害者。这意味着,现有体制长久以来所建立的政治语言,对他们而言几乎都失去了理所当然的合法性。人权、环保、动物权、多元文化、性别主流化,这些概念往往被斥责为清高假掰的「政治正确」。而自由、平等、民主、宪政、法治等原则,虽然仍受到认同,但其内涵或者被曲解、或者被淘空,甚至被威权思想所取代。至于左派或右派、社会主义或自由主义的路线,则不再被认真看待。

一旦拒斥、曲解了上述的各项价值与原则,也就等于否定了现代政治的公共文化。这促使他们回归私领域的思考方式,诉诸日常直觉以及约定俗成的道德伦理观,来理解并评价公共事务。在他们看来,这才是「戳破谎言,说出真相」果断又畅快的方式。然而,这种方式却常导致利己和保守的倾向。「利己」被包裹成「务实」的想像——各人顾好自己是本分,国家照顾好自己国内的「好百姓」才是首务。「保守」则是凡事诉诸直觉和通俗道德的副作用。

柏林街头「我们为柏林也为德国」抗争活动,群众们高举着总理梅克尔的立牌,上头写着「人蛇女王,梅克尔滚蛋!」 图/路透社

▎集体疗伤取暖的煽动者与被煽动者

至此,我们追踪了德国中产阶级的忧虑、并由此描绘出其政治态度与倾向。那么,政治人物将如何迎合「中产阶级的感情伤害」来量身订做,为之代言,并且赢得他们的支持?

接下来我们要参照《修辞学历史辞典》(Historisches Wörterbuch der Rhetorik)注2,整理出几项民粹的特征:诉诸个人常识、煽动情绪、刻意诉诸谬误、利用简便政治譬喻以主张简化且基进的解决方式,最后,助长具有领袖魅力的威权。

第一,民粹主义者的言论,是诉诸个人常识的。其所奉行的原则是:「适用于个人生活的,也完全适用于公共领域。」或说得更简洁一点,叫「用膝盖想也知道的应然原则」。这是民粹最核心的特征、也是其政治动能的根源。例如:「父母优先照顾自家孩子是本分,政府优先照顾好自家百姓也是本分」。奥地利自由党总统候选人霍弗便理所当然地说:「我要优先照顾的是我们的国民,最好是说着我们语言的。」

此外,民粹的言论也常过份强调个人的性格特质,作为面对公共事务的态度。例如德国AfD政治人物霍克:「我们必须重新找回男性气概。因为只有找回男性气概,我们才像个男人。乡亲朋友啊!唯有变得像个男人,我们才有能力捍卫(这个国家)。」

政治领域中的互动,也常被类比为私人间的往来,例如川普的名言:「我会盖一道大墙。没人比我更会盖墙。我会很省钱。我会盖一道很大很大的墙在我们国土南界,然后让墨西哥来付钱。」仿佛这是厝边隔壁之间,为了后院花圃而起的争执。透过这样,降低了政治讨论的门槛,让自认被排除在主流政治文化之外的民众,打破政治冷感,产生能轻易主张立场并参与政治的错觉。

第二,民粹最吸睛的拿手好戏,就是煽动情绪。民粹鼓励群众回到个人直觉来思考,鼓励群众摆脱「假掰的政治正确」、回到个人实际的感受上。煽动情绪的手法,可归纳出以下三种:

第三,民粹为了煽动民众的情绪,特别会利用以下三种谬误,以达到效果:

第四,民粹的修辞包含大量过度简化而耸动的政治譬喻/类比。例如,川普说「我们不能继续放任中国来强暴我们国家」。或是德国AfD政治人物霍克说「我们正在进口社会炸药(指难民)」。

民粹的言论也常过份强调个人的性格特质,作为面对公共事务的态度。 图/路透社

第五,如果前述各种手段都算是暖场,那么民粹最终会引导群众,去认同一系列简化而基进的政治解决方案。

除了像是「严厉驱逐难民」、「完全封锁国界」、「废除欧元」、「撤销所有性别研究的经费」等主张之外,尤其引人注目的还例如:在查理周刊事件发生后,法国FN党魁勒庞主张重新恢复死刑,以制裁伊斯兰极端主义。又例如德国AfD党魁佩特里(Frauke Petry)主张,必要时可以射杀试图违法越境的难民。甚至在德国科隆性侵案发生后,同为AfD的政治人物Frank Scherie还主张,因为警力不足,民众面对外来移民犯案时,可以私自执法。

若这些主张果真进入政治议程,可以想见,将遭遇体制内的强烈反弹,并且还要面对现实的窒碍难行。然而,与体制协商、乃至于妥协,将违反民粹对群众的承诺,并淘空自身权力的基础。因此相当讽刺地,这些宣称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的基进主张,所忌讳的就是真的被排入政治议程。其实际功能毋宁是,扮演诱人但不能拿去兑现的政治支票。

第六,民粹会刻意建立领袖魅力与个人权威。民粹主义者虽然号称代表多数群众意志、反抗菁英、实现更直接的民主,但吊诡的是,在这种「民主」里,反而让他们成为威权性格的政治明星。在川普和勒庞这两位本身即出自体制内菁英阶层的民粹领袖身上,上述不协调的对比尤其鲜明。

然而这种不协调只是表面的,因为如之前所描述的,支持民粹的群众虽然自认追求「更民主」的政治,但其实是在表达被体制忽视的愤怒。现代体制的民主价值并非他们关注的焦点,他们作为被现代政治文化主流所边缘化的族群,旨在对主流进行抗议。像川普这类的民粹政治人物,其菁英富豪的身份并无碍于获得「老百姓们」的支持,因为他们都是属于政治文化边缘族群的一份子。

号称追求「更民主」的结果,却造就了威权领袖,有学者便指出,支持群众只是在威权领袖的舞台下集体疗伤取暖,并不能成就实质民主、更无法反映他们自身的利益。

不久前有一德国家庭指控德国政府一系列的「专制」,例如强制幼儿施打疫苗(「药商集团和政客勾结的阴谋」)、开放大量难民造成社会不安等。于是他们「流亡」到「比德国更民主」的俄罗斯寻求政治庇护。普亭才是他们心目中「民主」的模范政治家——为民作主的青天大人。这场「跨国取暖」,反映出不少受德国国内民粹政治宣传影响的特征。

法国民族阵线也主张应透过引进公民投票与比例代表制,反映国民的意志。图为民族阵线党魁勒庞。 图/路透社

▎挽救失能民主,找回「公共人」

晚近民粹现象的背后所反映的,是全球化脉络下,透过大规模移民和经济变局,对现代民主社会的中产阶级广泛造成「感情伤害」,因而引发的代议危机——民粹不是「太过民主、太过自由」的结果,正好相反,它是自由民主体制失能的后果。注3

所谓「民粹」,本质上是一种反抗现代民主文化的意识型态。现代民主文化的基础,是对私领域与公领域的清楚划分,区别了作为个人在私生活中的行为原则、以及作为「公共人」(public man)的行为原则,并透过后者来建立起政治活动的概念、价值与规范。

与此相对,民粹扬弃了公私的区别,利用某种类似「前现代」的思考方式来冲撞体制,诉诸个人日常的伦理直觉来反抗现代民主文化,同时也质疑一切属于「政治正确」的概念、价值与规范。

一般人对「民粹」的印象,主要来自「煽动情绪」、「诉诸谬误」、「过度简化与耸动」等特征,因而认为民粹只是一种政治修辞的风格,格调低下,不值一哂。然而我们却必须指出,上述这些修辞特征,都要关连到「反公共」的核心概念上,才能被理解。

民粹并不单纯是失控越格秀下限的政治修辞风格,而是一套反公共的意识型态。注4民粹表达的是「反对/抗议」,所以自然缺乏浓厚鲜明的政治教义,并且可以和不同政治立场结合,成为「右翼民粹」、或者「左翼民粹」(例如西班牙的Podemos)、甚至同时混合互相冲突的立场而成为「混搭民粹」。在历史上,我们也看到它时而与法西斯主义结合、时而与共产主义结合、也时而与自由主义结合。

德国艺术家Ottmar Hoerl的街头作品「与恶魔共舞」。民粹并不单纯是失控越格秀下限的政治修辞风格,而是一套反公共的意识型态。 图/路透社

然而,尽管民粹表达「反对/抗议」,但作为一套意识型态,它仍具备核心原则,亦即「公共领域的私领域化、日常化」。因此,我们不能把所有号召群众的政治运动都任意贴上民粹标签,而要判断其是否反映了「反公共」、「私领域化」、「日常化」的政治思考。

并且,我们也不能认为民粹是完全不讲理性、不讲规范、以及「反智的」。因为它的「理性」和「规范」是日常素朴的、个人直觉的。支持民粹的群众,也往往能论述一套道理来,尽管其中经常混杂了情绪、成见、论证谬误、以及心灵鸡汤。如果只是把民粹斥为不理性的、「反智的」,那么非但不能掌握其本质,也无法找到批判和沟通的立足点。

也因为民粹不完全等同于反智、非理性、粗俗、冲动,所以它不能被理所当然地关连到「没教养的群众」或「易受煽动蛊惑的年轻人」。本文已指出,晚近回应民粹号召的,事实上多是有教养有礼貌、安分工作又守法稳重、爱国爱家的那群「沉默大众」。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为站到街头上附和「难民没人权」、「恢复死刑」、「反对同性恋文化霸权」的善良国民。

最后,我们要知道,民粹并不专属于哪个特定阶层、族群或政治立场——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是民粹的拥护者——因为民粹所反映的,是我们被「现代政治文化」所压抑已久的阴影。

不要轻易嘲讽川普的支持者和投下脱欧票的「英格兰乡民」,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乏这样的经验——看到恐攻、犯罪、政治动乱、经济剥削、以及各种社会不平等的新闻时,忍不住情绪,就在心里想像出一些简单、明快、带着某种解放感的解决方案。

毕竟,「民粹是简单的,而民主却是复杂的。」

不要轻易嘲讽川普的支持者和投下脱欧票的「英格兰乡民」,毕竟民粹并不专属于哪个特定阶层、族群或政治立场——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是民粹的拥护者。 图/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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