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配做花滑公主的那个黑人“异类”
1998年,日本长野。
距离苏里亚-波娜莉跟腱撕裂的重伤还不到两年,她就再一次站上了冬奥会的赛场。
“那种疼痛简直难以承受。”她回忆道。
当时花滑圈已经预感到,这会是苏里亚最后一次奥运之旅。25岁的她已经快过了这项运动的巅峰,再加上受过毁灭性伤病,经历那么多失败之后,继续征战国际大赛的可能不大了。
但当苏里亚走入冰场,她心里只想着一个目标:那不再是夺金,而是留下属于自己的花滑宣言。
她不再像此前参与奥运会或世锦赛那样心事重重、压力山大,脸上的表情十分轻松,仿佛对胜利胸有成竹。她已经无法再顺利完成三周跳,于是,她拿出了自己在法国崭露头角时令无数观众着迷的惊世骇俗之举。
在压迫感十足的交响乐伴奏下,她展示着仍然优雅有力的跳跃,一度在一次转身时摔倒在地,她还能引来很多掌声,而在最后的高潮中,她完成了一次后空翻跳跃。
这个动作在奥运会的赛场是如此惊世骇俗,以至于在苏里亚单脚落地之时,现场观众席直接爆发一阵尖叫,除了裁判席外的所有人都站起来为她欢呼。等到全部滑行正式结束,她满脸笑容,在巨大的欢呼声中谢幕退场。
因为这个后空翻被判违例扣分,苏里亚的最终名次仅为第10。但她成为唯一一位在奥运赛场上完成单脚后空翻动作的花滑选手,而这一动作最终也成为她的传奇招牌。
苏里亚也因此成为那届冬奥会最受瞩目的选手,赛后她返回奥运村,无论是滑雪选手、冰球选手还是雪橇选手,几乎所有人见到她都会激动地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大家都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酷了。
而这是不是她在彻底放弃金牌梦之后的放飞自我?还是她对花滑运动本身的不满和(再一次)挑衅?作为一个罕见的黑人花滑选手,她是否要把“异类”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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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野冬奥会结束后的二十年时间里,评论家都说,苏里亚或许是最后一个无限接近奥运奖牌的黑人女性花滑选手了。不甚了解这项冷门运动的很多看客甚至可能没意识到这项运动也有黑人的存在。
苏里亚在其花滑生涯中3次征战奥运会,参加过8届世锦赛,最高荣誉是银牌。
在法国国内,她曾被誉为天才。作为少见的黑人选手,有关她的一切故事都令法国媒体和观众着迷。
她来自孤儿院,养父母是白人。他们原本不想要小孩,但在一次印度之旅中,他们被异国文化和佛教吸引,看到了无数饥饿和贫困,于是就衍生了领养印度裔孩子的想法。
不过,当他们接到尼斯孤儿院电话说有一个黑人女孩可以领养的时候,他们也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他们叫她苏里亚,这是一个印度名字,意思是“太阳”。
苏里亚小时候身边没有多少黑人玩伴,她从小运动天赋强大,在母亲引导下练习了击剑、芭蕾、跳水、体操、滑冰等运动,几乎每一项都出类拔萃,很快在少年队展露头脚。
当时正逢迪迪埃·加亚盖(前法国冰协主席,今年2月因性侵选手的丑闻辞职)带队到尼斯训练,年幼的苏里亚在母亲苏珊娜的陪同下,怯生生的询问加亚盖能否给她一个跟少年队共用训练场的机会,加亚盖答应了。
加亚盖与苏里亚母女合影
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加亚盖对这个黑人女孩留下了深刻印象,很欣赏她身上的“战斗精神”,称这种气质在法国花滑队里很少见,愿意培养她继续发展。苏里亚拜师之后就前往巴黎生活训练,当时她只有11岁。
在巴黎的头半年,她们一家人生活很艰辛,只能住在面包车里。但苏里亚很争气,一年后就入选了法国国家队,得到了媒体的广泛关注。
16岁她就拿下了法国花滑联赛冠军(后来又拿了8个),超人天赋已经得到了广泛的承认。而那时候她就已经在一些比赛中展示天马行空的后空翻了。
但等她站上更大的世界舞台时,遇上了一个靠努力无法克服的障碍:裁判。
她如今的未婚夫彼得说:“花滑公主的形象一直就是个又白又瘦的女孩,苏里亚打破了这个常规,她在那个条框之外,所以我想他们(裁判)很难评估她带来的价值吧。”
“在花滑世界里,你如何展示、呈现自己是非常关键的,裁判心里都有一个既定的形象。”他说,“不管是不是潜意识作祟,种族是一个影响因素,无法否认。”
但专业人士也认为,儿时体操训练给苏里亚带来了动作完成一个思维定势,那就是一个动作结束后她会不自觉进入停止状态,在冰上有一个瞬间的放空,再进入下一个动作的准备,而这对于花滑表演的连续性是有影响的。
她的动作编排教练也评价说:“她是个热爱技术动作、喜欢冒险的小姑娘,至于女性气质、滑行时的表演质量等问题,她就没那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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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没听过指导意见,也尝试学习和表演花滑中的“优雅”动作,“但总有人批评我不美,不够优雅。”
当她穿着一身白衣白裤(一条裤腿还有夸张的银边装饰)走上赛场,就被裁判们毫不留情地斥为“过分”和“不体面”。
苏里亚把这些批评的部分原因归结于肤色。在任何白人主导的国家提起种族话题都是让人感到不适,文体届尤甚,因为人们会觉得明星存在的意义就是娱乐,没人想听那些“扫兴”的东西。
但种族问题的确又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正如主要球类运动中,媒体总会有意无意强调白人球员的“头脑”和黑人球员的“天赋”,这种描述早就形成了一种刻板思维。
花滑也是一样。以前的比赛评论员往往总会用“异域”、“神秘”、“不走寻常路”、“不适合”、“一切都不寻常”等等字眼来形容她,仿佛她是什么异端,就因她不是传统观念里的冰上公主。
法国国内对她奥运夺金期待是很大的,1992年冬奥会,她想挑战创历史的四周跳,但加亚盖觉得风险太大,两人甚至在出场前吵了起来。
最终,苏里亚无视了加亚盖的要求,真的表演了四周跳,虽然观众惊叹不已,但她并没有彻底完成转体动作,再加上整体表演效果也不好,最终只拿到了第5名。
奥运会结束后,她就与加亚盖分道扬镳了。随后,一直陪伴她的养母更是与她形影不离,对她的严苛训练要求和过度关注让法国媒体称她为令人窒息的“暴君式”母亲。
1993年世锦赛上,她在决赛中完成7次三周跳和1次三周组合跳跃,但仍输给了拿到金牌的乌克兰选手巴尤尔,后者没有组合跳跃,三周跳则完成了5次。
那之后,苏里亚更加努力训练自己的舞蹈动作,以讨裁判“欢心”。但在1994年冬奥会决赛上,巴尤尔、凯瑞甘、陈露都发挥出色拿了高分,苏里亚最后一个上场,已经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结果,她的三周跳动作表演失败,一次摔倒让她与奖牌失之交臂,总分第4。
一个月后,在日本花滑世锦赛上,巴尤尔、凯瑞甘、陈露三位奥运奖牌得主都没参赛,苏里亚这回真正看到了夺金的希望,但没想到还是输给了东道主选手佐藤有香。两人表现都很完美,在经过漫长讨论之后,裁判以5-4的投票结果把金牌给了佐藤有香。
苏里亚没有像奥运会失利之后一样痛哭,这一次她只有困惑和愤怒。在颁奖仪式上,她流着眼泪拒绝站上领奖台,并在嘘声中摘下奖牌以表达自己的抗议。
如果把她的失败全归咎于种族歧视,当然并不合理。苏里亚后来自己也承认,她拒绝领奖的行为是不符合体育精神的。
但种族因素有没有在她的生涯中成为绊脚石,答案显然也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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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上世纪70年代,西方世界就已经经历了性解放,开始大力赞颂追求自我的人生。但奇怪的是,花滑这项运动的传统却完全滞后于社会前进的速度。
在审美多元已经成为主流的环境中,花滑“白又瘦”的刻板审美让许多个性选手感到窒息。
她的肤色当然是扣分项,但即便是白人,长相看起来应该属于“秀美”的谭雅-哈丁当年照样被批举止粗鲁“女人味不足”,而苏里亚结实的肌肉和精悍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冰上仙女”,哪怕她能跟仙女们做同样的跳跃旋转——或许做得更好。
“在其他体育项目中,大家不在乎你跑步的姿势怎么样,只要你跑的足够快就行了。没人在乎你穿什么裙子。”她说。
花滑对女性选手提出的要求本质上是矛盾的——她们看起来必须要像艺术的芭蕾舞演员,但却又要完成如动物捕猎般迅捷的转体跳跃。白又瘦的选手当然美丽优雅,但当一项运动在制度上越收越紧,最终只会导致自己无路可走。
冬奥会的收视率在不断走低,而随着西方社会开始抵制批判传统选美(尤其是维秘走秀),花滑也难逃指责,比如不鼓励女性选手穿裤装的传统,就被主流媒体嘲讽为跟“看到办公室穿裤子上班的女性都会震惊的60年代人”一样好笑。
其实,所谓“黑人不符合花滑之美”,只是“黑人不美”这一狭隘偏见的礼貌遮掩。只把“白又瘦”当作美的结果,或许能讨好特定群体的审美,但被病态减肥和整容戕害的,最终还是女性(当然也会有部分男性)自己。
关于花滑中动作美和艺术美哪个更重要、这些美的标准和边界何在,也成为媒体讨论和反思的话题。《大西洋月刊》就曾讽刺称:“除了温布尔登,你很难再找到像花滑这样始终坚定保持最low品味着装要求的体育赛事了。”
2018年平昌冬奥会上,法国黑人花滑选手梅-贝伦妮斯·梅特穿着一身紧身亮片裤装,伴随着碧昂斯的歌曲完成表演,引来无数喝彩。雅虎体育称她就算没有拿奖牌,“裤装也是最受欢迎奖”。美国在线则称之为冬奥会上“最耀眼的滑冰服”。
花滑要想把路走得更宽敞,多元包容的变革是唯一方法。但现在,改变微乎其微,据美国花滑协会统计,2019-20年的国内花滑人口中,只有2%是黑人。
如今,苏里亚与彼得生活在明尼苏达,在学校教授滑冰。虽然还有很多爱好者惦记着她那经典的后空翻,但只想低调生活的她并没有开设推特账号。她说自己犯过错,但从来没后过悔。“也许像这样更好。这些经历让我们都变得坚强。”
或许,坚强到能为自己的美自信,与自己的美和解,就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1998年冬奥会上的后空翻表演片段还能在网上获得数百万点击观看。其中一条被点赞上千次的评论是这么写的:
“谁在乎她是不是花滑公主。她曾是一位多么出色的花滑勇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