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俄國人再來？土耳其「拒發居留證」的友俄態度轉變之謎

图为2022年2月28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堡抗议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民众。战争开打后，许多俄罗斯人因此逃到土耳其。本文作者为此采访到逃到当地的俄罗斯人，发现土耳其政府最初都发放居留证给俄罗斯人，但其友好态度却在2022年底大转变，开始拒绝发放以及延长俄罗斯人的居留证。 图／路透社

「现在在咖啡厅连八卦都不太能聊了，可能邻桌的人都听得懂我在讲什么。」来自莫斯科的 29岁远端工作者爱琳娜（Alina）打趣的说，却也真实反映俄乌战争如何改变土耳其许多大城市的样貌和组成。在最大城伊斯坦堡的市中心，举凡文艺气息弥漫的吉汉吉尔（Changir）区、咖啡酒吧林立的卡德科伊（Kadiköy）区，还是挤满外国观光客的旧城区，不管走到哪里，身旁总不难听见俄语的交谈声，有越来越多餐厅菜单以及景点介绍写着俄文作为第二外语，路上偶尔也能看见只有俄文的广告海报。

自从去年2月底俄乌战争开始之后，伊斯坦堡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城市例如安塔利亚（Antalya）、费提耶（Fethiye）和伊兹密尔（Izmir）就成为俄罗斯人移居的热门选择，9月底俄国发布局部军事动员令之际，从俄罗斯境内飞往伊斯坦堡的班机也一位难求。根据土耳其内政部移民管理局的数据显示，截至2月2号为止，俄罗斯是所有外籍人士当中持有短期居留证（Kısa Dönem İkamet）人数最高的国家，目前有超过13万4000人持该身份住在土耳其。

许多俄罗斯人之所以选择到土耳其，一方面是因为土耳其地中海沿岸城市原来就是俄罗斯人的度假胜地，所以对当地并不陌生，根据统计，2019年有超过700万俄罗斯人到土耳其观光，是当地旅游业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另一方面，土耳其的物价也相对可负担。虽然去年10月土耳其的通膨率突破85%，创下近25年来的新高，但由于货币里拉也贬值相当严重，所以对俄罗斯人来说仍是吸引移居的因素之一。

但最重要、影响最直接的还是合法居留的相关政策。俄乌战争开始后，美国、英国和欧盟等西方国家纷纷对俄罗斯人实施制裁或提高居留证的申请门槛和难度，但土耳其并没有对此施加限制或改变政策，所以相形之下，在取得居留证方面就友善许多。「我去年3月到这里，从丢出申请到拿到居留证大概只花了2周。」和大多数开战后就马上离开的俄罗斯人的情况类似，爱琳娜去年第一次申请居留证时，没有花太多时间等待就通过申请，与同时期申请的其他外籍人士相比，等待时间也相对短，但如此宽松易得的状态，在去年底却无预警地180度大转变。

根据统计，约有100万人逃离俄罗斯到邻近国家，例如土耳其。 2023年1月25日，图为一名已经到伊斯坦堡的俄罗斯影像记者。 图／法新社

2023年3月26日，图为乌俄双方激烈交战的乌东地区巴赫穆特。 图／美联社

▌俄罗斯人续留土耳其的窘境

「我花了450美元请代办帮忙准备相关文件，等了一个半月，最后还是没过。」居留申请被拒之后，目前移居泰国普吉岛、23岁从事数位创作的俄罗斯人妮卡卡勒斯楚（Nika Kalestru）远端受访时难掩失落，表示她去年11月中抵达伊斯坦堡后一个礼拜内就开始申请居留证，为了保险起见也透过俄罗斯社群介绍的代办公司（注：代办为非法经营）协助取得所需文件，但妮卡等待时间相对去年年初申请的人还要长以外，最后移民管理局否决她的居留申请，也没有给她任何解释。根据土耳其外交部的资料，持一般护照的俄罗斯人免签证最长可在土耳其境内待60天。而以观光旅游为目的的短期居留证申请，如果通过的话可获得1年、至多2年的合法居留。

实际上，妮卡并不是少数特例，类似的情形也不只发生在伊斯坦堡。从去年底开始，被拒绝申请的比例就不断上升，引发俄罗斯社群的焦虑和恐慌。

先前居住伊斯坦堡的俄罗斯人、28岁电商平台经理玛丽亚（Maria）受访时转述朋友在西南部城市伊兹密尔申请的状况，表示大约从去年底开始，伊兹密尔、安塔利亚、费提耶、梅辛等地中海沿岸城市就传出窗口直接拒收申请，后来到今年初时，部分移民管理局会收件，但不管是首次申请还是延长居留（第二年），最终结果的拒绝率都很高。

在一个将近1万人、去年12月29号开始专门交流土耳其居留证拒绝和批准的Telegram频道中，就有许多人分享自身在伊斯坦堡以及地中海沿岸城市申请被拒绝的状况。截至3月26号为止，没有官方文件统计俄籍人士申请居留证被拒的比例，不过协助海外俄罗斯移民、免费提供法律服务的众筹慈善组织方舟（Ark，Ковчег）协调专员艾娃拉波波特（Eva Rapoport）曾向美媒《AI-Monitor》表示，从去年底起，在他们协助的案件当中，仅有3成左右的申请人会被批准，但在那之前Ark协助的600多件个案中，居留证申请被拒绝的机率几乎是0。

图为一名在土耳其的刺青师。 图／法新社

为什么从去年底开始会有大量的俄罗斯人申请居留证被拒绝？

对此，在土耳其的俄罗斯社群有众多的传言。有些人认为这跟俄罗斯总统普丁有关，认为是普丁要求土耳其政府拒绝俄罗斯人，好让更多人可以打道回府后被派去乌克兰前线打仗。但方舟（Ark）协调专员艾娃拉波波特表示，这些传言比较像是谣言，因为没有任何实质内容可以证明这之间有关，毕竟土耳其可说是俄乌战争中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战争开始后，大量俄罗斯人带着巨款移居土耳其，有些人为了取得公民身分买房地产，有的人则是开公司投资，进而促进当地被通膨重击的疲弱经济。综合《外交政策》与《彭博社》报导，2022年俄罗斯人在土耳其注册的公司数达到1363间，为数量最高的外国公司，房地产数量也达到16312间，比过去5年（2016-2021）俄国人在土耳其购入的房地产总数都来得高。

不过除了普丁提出要求的传言以外，更多人将可能原因指向即将到来的土耳其总统大选。「很多朋友提到如果可以，延到5月大选结束之后再提出申请会比较好。」由于身边许多朋友申请都被拒绝与私人因素，玛丽亚3月初居留证到期前夕决定先回莫斯科，远端受访时她曾提到，社群上有朋友的朋友去移民管理局询问时发现，其实有些第一线处理申请的公务员并没有很确定为什么要拒绝俄罗斯人，只说这是安卡拉当局的命令。不过玛丽亚也坦言，「安卡拉当局的命令」这类的说法都是朋友间口耳相传分享的讯息，有些人也碍于议题敏感不愿暴露身份，所以她并没有办法核实消息来源，也不能确定这般命令与大选是否有关。

而在俄罗斯人申请居留证频繁传出被拒绝的同时，乌克兰人在土耳其申请居留证似乎没有遇到类似的状况。乌克兰公民乔治向俄罗斯独立媒体《梅杜莎》表示，在土耳其的乌克兰社群并没有听到有人取得居留证有困难，而协助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移民土耳其的俄罗斯公司托塔托特（Totamtotut）专员沙勒夫也证实这样的说法。

2022年俄罗斯人在土耳其注册的公司数达到1363间，为数量最高的外国公司。图为在土耳其的俄罗斯卢克石油公司标志。 图／路透社

▌俄罗斯移民带来的利与弊？

从外汇角度看来，大量俄罗斯人移入确实为土耳其带来更多收入；但从民生供需的角度看来，这波移民潮也造成当地万物价格齐涨，让原来已经深受通膨所苦的当地人生活更加困难，同时租金翻倍狂涨的情况下，也有许多居民因为付不起租金被迫搬离原来的住处。

29岁室内设计师，住在南部城市梅辛（Mersin）的土耳其居民梅尔玫（Merve Bulut）受访时表示，近年来租金本来就有受到通膨的影响而调涨，但自从去年俄乌战争开始、大量俄罗斯人移入之后，租金涨幅更是一夕间飙升。

举例来说，她在市中心居住的公寓过去一年的租金就翻涨了3倍。梅尔玫解释道，其实在距离梅辛市中心开车1.5小时的小镇塔舒朱（Taşucu）和锡利夫凯（Silifke），原本就有俄罗斯社群，所以如果有俄国人要移居梅辛，通常会聚集到这两个小镇，而那里的房租本来就比市中心高一些，再加上梅辛相对没那么观光，所以市中心没什么外国人居住。

但从去年开始，市中心就出现越来越多俄罗斯人的身影，而由于他们愿付的租金价格相对当地人高，房租也随着需求大幅增加而飙涨。不过梅尔玫也特别补充，表示大部分当地人对租金价格当然很不满，生活也变得很困难，但没有因此厌恶俄罗斯人，主要还是不满房东肆意调涨房租。

俄罗斯移民潮也造成当地万物价格齐涨，让原来已经深受通膨所苦的当地人生活更加困难，图为2023年，一位在土耳其街上贩售物品的男性。 图／美联社

2023年2月24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堡抗议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一周年的民众。 图／美联社

在南部大城安塔利亚，房租上涨的情况则更加明显，安塔利亚居民穆斯塔法向《德国之声》表示，他的房东倾向将房源租给外国人，所以在过去一年将租金调涨了5倍，他最后因为无法负担而不得不搬家。随着越来越多人因为租金翻涨被迫搬离原住处，安塔利亚居民去年底也在请愿平台change.org上发起请愿连署，说明中提到以俄国人为大宗的外国人以2到3倍以上的价格承租公寓，导致许多房东为了赚钱而调涨租金，让当地人和学生无法负担，造成安塔利亚居民正在面临严重的出走潮，要求政府应该要让外国人仅以游客身份住在饭店或度假村，停止让他们进入租房市场。截至4月11号为止，已有20,334人签署请愿书。

对此，土耳其政府近年来因应移民比例过高的作法是增加「关闭街区」，意思是当外国人占该街区人口组成超过20%，政府就会关闭这些区域的居留证申请，如外国人的租约地址在关闭街区里的公寓，居留证申请一律会被拒绝，以此来控制外国人口比例。去年7月1号政府也因应大量俄乌移民移入再度于全国新增1169个关闭街区，但此举不会完全禁止移民继续迁入。

截至3月底为止，安塔利亚的外国人比例达到当地人口的25%，等于每4人就有1个外国人。也因此，当对外国人、特别是针对俄国人更严峻的居留证拒发潮发生时，律师柏亚寇娃就向《德国之声》表示，5月就要大选了，政府通常这时会倾向做出受民众欢迎的决定，以目前的情况来说，那就是接收少一点移民。

土耳其在5月就要大选了，政府通常这时会倾向做出受民众欢迎的决定。图为2月8日，总统厄多安拥抱地震的幸存者。 图／美联社

▌拿不到居留证的下一步？

被问及为何离开俄罗斯时，爱琳娜一边吃着传统芝麻圈配土耳其红茶，一边回忆起还在莫斯科的种种。「在俄罗斯，因为官方说法是『特别军事行动』，所以你连『战争』两个字都不能说，说了被检举就会有刑责。」去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隔天，爱琳娜就与其他朋友上街头参与抗议，但抗议群众很快就遭到政府镇压和逮捕，他的朋友以及社群媒体贴文也相继提到有警察亲自到家门口敲门，要求去警察局一趟说明情况。

「我曾经在警察单位里担任秘书，了解他们的运作，有时候不是你有没有参与抗议，而是基层警察需要业绩。」爱琳娜提到2021年俄国异议运动领袖纳瓦尔尼（Alexei Navalny）被判刑时，全国多地都有民众上街声援抗议，当时他发现基层警察会被告知在一场抗议活动中要抓多少人，如果没达标的话，连警察自己都可能被惩处。所以爱琳娜认为，有时候警察只是为了抓人而抓人。他补充说道，像是在抗议入侵乌克兰的集会当中，有些人只是下班路过抗议现场，他们的服装上没有任何蓝黄色调（乌克兰国旗）的搭配，也没有出声喊反战口号或附和，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的经过，但还是有人被警察带走。

「帮助乌克兰人在俄罗斯是非法的，最高有可能被判20年有期徒刑。」

另外，爱琳娜也曾线上协助住在法国的乌克兰友人送物资进乌克兰。当时战争开始之后，他的乌克兰友人在社群媒体上募款，他则协助联系和协调药品的供给和需求。「我们有一个资料库，统计在欧洲哪些人有哪些药品的处方笺，在乌克兰哪些人需要哪些药。」他举例说明，比如一个在乌克兰的孩子有糖尿病，需要相关药品，他们会在欧洲找寻拥有糖尿病处方笺的患者，并透过该患者在欧洲的药局拿到药之后，统一由乌克兰友人开车送进乌克兰。（注：透过他人处方笺拿药为非法。）

言论、集会不自由，害怕一不小心踩到政府红线，以及当时情况不明朗、不确定边境会不会关闭等等的原因，促使爱琳娜最后选择在开战后第2周、去年3月初时离开家乡，抵达土耳其伊斯坦堡。

面临许多俄罗斯人申请延长居留被拒绝，爱琳娜语中带着焦虑，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表示最坏的状况就是被拒绝，如果真的没获得新一年的居留证，他可能会像妮卡去泰国待几个月，之后再看状况，但与其他正在等待申请的俄罗斯人一样，目前很多事情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我曾经在警察单位里担任秘书，了解他们的运作，有时候不是你有没有参与抗议，而是基层警察需要业绩。」图为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当天——俄罗斯警方抓捕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各大城市抗议的民众。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