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骸书.后语

过往的景美看守所如今已成为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隶属于文化部国家人权博物馆。(本报资料照片)

过往的景美看守所如今已成为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隶属于文化部国家人权博物馆。(本报资料照片)

过往的景美看守所如今已成为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隶属于文化部国家人权博物馆。(本报资料照片)

(印刻文化提供)

在一些公开的场合或私底下,偶尔有人会问我:这么多年了,事过境迁,我现在还有恨吗?

听到这个问题,老实说,我都会有一下子的不愉快。

昆德拉在《玩笑》里说,「对人不遗余力地怀恨很可怕,很败德,……变成自己的不幸。活在没有人能被原谅、没有人能得救的世界里,就有如活在地狱。」

这些话,我完全同意。

前前后后被关了二三十年的南非的曼德拉说:「当我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伤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这几句话说得也很有道理,很动人,甚至显得很高贵。

我真心希望自己也可以。我很少想起自己的监狱经历。甚至很可能下意识地一直往遗忘这段经历。

但要完全遗忘,何其困难啊。

因为,虽然我,以及许多和我一样有过这段白色恐怖经验的人,终于在囚禁多年之后走出监狱的大门,但是,事实上,这个大门并非就是通往自由的。一些事实继续在制造我们的悲伤与怨叹。

出狱后,我们必须继续戒慎恐惧,在那继续折磨我们的邪恶力量中忍气吞声。我们有许多无法也不准与他人言说的孤独寂寞和担惊受怕。我们主要的不是怕害到自己,而是更怕害到他人,怕再拖累了家人。我们被迫和社会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仿佛只能流亡在自己的社会里。

直到今天,即使党产会、促转会、人权博物馆相继成立了,但是当我时不时就看到有人发表谈话说,蒋介石的主要贡献,就是光复台湾,保卫台湾,建设台湾,推动台湾的民主改革,举办地方选举,使台湾才有后来的全面民主化,或者,看到一些旧时曾经积极打压政治参与的人和热烈依附者,仍然占据高位,或在媒体上大言不惭放言高论,甚至还走上街头完全只为私人的利益在抗争,或者,看到有人去慈湖、头寮之类的地方谒陵、祭拜,甚至掉眼泪,或者,当我每次经过那个所谓的中正纪念堂,我那伤痛的感觉就会再度隐隐浮现。在这些时候,我那种不宽容的情绪就会让我不喜欢地升起。

这不必然就是恨。陈孟和的儿子柏均,有一次问我说,这种情态是否近似台语说的「凝心」。

◆◇◆

不少人谈到或听到一些政治受难者的遭遇,或是谈起白色恐怖这段历史,常会说,那是时代的悲剧。把这一切归诸于大时代的环境因素或个人命运这样的偶然性,或者说这是执政的国民党为了维护政权的不得已做法这样的必要性,其实都是轻松而无情的托辞。他们好像急于在为一些人的不幸遭遇和那一段历史作总结,下结论。其实是意味着就不要再谈这些事了,过去就过去了,到此为止。他们其实很可能是要避免面对鄂兰所说的那种「平庸的邪恶」的难堪,避免面对自己曾经在一个全控社会里作为「沉默串谋者」的内疚感,甚或避免他们当年积极参与国家威权之运作的罪责的追究,不愿认真面对。

他们或许以为我们好像要去清算。

其实,不是的。就我而言,我最想要的是,心灵平静。

◆◇◆

有些人出狱之后,余生都努力在逃离这个经历,也不想让子女知道自己有这一段深刻的非比寻常的过去,唯恐不利于这些子女的前途,摧毁他们可能的幸福。他们掩盖得很辛苦,隐藏得很吃力;他们一辈子不敢说话。

二○一九年十月我在人权馆听一场关于澎湖七一三事件的讲座,其中一位讲者的父亲涉入事件并不深,但她说:「爸爸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对于身边很好的朋友一下子就消失了,或者遍体鳞伤回来,记忆一定很深刻。……最好忌口不谈起过去这一段往事。……妈妈,哥,我,我们都很怕,怕我们现在拥有的小小的幸福,会因为我们的不小心的批评多话,就毁了。……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去回顾。」这是我当天简略写下的一小段听讲笔记。

杨逵入狱许多次,曾在新生训导处关了十年多。她的孙女杨翠说,政治受难者的伤痛其实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而且,整个创伤会传承到第二代或第三代。

◆◇◆

多年以前,同时也是我离开景美看守所多年以后,我初次独自走入目前已成为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的游客中心时,觉得自己真的就像是一个游客,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空间,对于自己如何来到这里感到一阵子的茫然和错愕。室内宽敞,灯光明亮,不同样式和色彩的座椅摆设得似随意又实用,一切都让人觉得愉悦舒服和放心。这跟我对这个园区的记忆和或有的想像很不一样。

然后,柜台的义工人员站起来招呼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吗(日后知道我也是政治受难者之后,他们有的会以「前辈」之名称呼我,这常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我在入门里面的门口旁,继续站了几秒钟,等待真实的认知到来。

我虽然被关在这里三年多,但全部都在看守所里,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进入其他的区域。现在这个全称为「游客服务导览中心」的空间,据说是由原来的高等军事法院改造的。我当然也没看见过这个法院。然而,我却一直以为,这整个园区应该就是阴森的,不光明、让人不愉快的。

我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来,静静看着明亮的大片玻璃外那几棵高大的橄榄树和椰子树,看着树叶偶尔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也看着树下草地上温柔的光与影。这些是我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接近中午时分一个人惊慌无助地躺在军事法庭前长椅上所约略看到的那些大树吗?

时间仿佛在休息。室内室外,一片波光幻影。这是一个为参观者准备的,让他们可以在进入历史之前转换和调适心情的过渡空间。

我隐约听到楼上导览员传来的年轻的笑声。

这不再是一个迫害人的地方。

然后,一群中学生推门进来了,二、三十个,男女都有。我看到他们原来在室外嘻嘻哈哈的样子,进入室内,一时间就收敛了,几乎都安静下来,只有目光热切而疑惑地游移搜寻。长期大猎捕过后的地方,必然仍会留下践踏的痕迹和肃杀的气息,人说话的声音会降低,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这依然是一个让人感到压抑的地方。

已在楼下等候这些预约导览的学生的年轻导览员,亲切地为大家说明导览机的使用方法,并且询问大家来这里参观的动机。后来,我跟着学生队伍,由导览员带着大家,包括我,逐步走入不远的过去一段历史里。(本文摘自《残骸书》一书,印刻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