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豪兴似旧时

中研院院士曾永义于十月十日辞世。(传艺中心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今早,听到曾永义老师过世,我忍不住想起1983年,他在长兴街的家,简单的公寓,满墙的书。

我去找他,是为了请他担任我的论文指导教授。因为我找不到指导教授。当时我的论文题目是「日据时期台湾新剧运动」,那时台湾史的研究者还很少,台湾文学艺术的研究更少,只有一本吕诉上的《台湾电影戏剧史》,以及李南衡与张恒豪主编的两套书,和周宪文由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出版的台湾经济史丛书。而我想写的新剧运动属于话剧,与文化运动结合,日剧时期是以黑色青年,也就是无政府主义者为主所发动起来的,意图以话剧作为召唤革命的媒介,对不识字的群众,戏剧的语言是最直接的煽动。这在俄国革命时期即是如此。而我曾着迷于克鲁泡特金和无政府主义,对此特别感兴趣。

然而,这个题目无人做过,连专书材料都很难找。吕诉上的书是由许多人的回忆与文章拼凑而成,内容芜杂,有些事后在旧报章中查证,方知有误,不能算是专着,却已是仅有的论述。因此我打算把图书馆中,那翻印的旧《台湾民报》及其它旧杂志,全部翻找一遍。

在大学图书馆书堆中,把充满灰尘的旧报纸搬出来,一页一页查找,一边被陈年灰尘搞得一直咳嗽、打喷嚏,那有多难,多累,大约找过资料的人都可以了解。

查过资料,看到一些当年演出现场的报导,我心中有底,知道这题目可以写,也值得好好写,于是开始构思。但问题来了:找谁当指导教授呢?台湾史学者大多是历史系老师,政治经济史或许在行,但他们不了解文学戏剧,而找戏剧史老师,却非台湾史专业。这个无人做过的题目,找不到专家来指导。这下麻烦大了。

后来,我找汪其楣老师。她与趣广泛,中西学兼通,或许可以指导。但她认为自己一点都不懂,不愿意接受。于是我请教她可以找谁。她沉吟了一阵,想到了一个人──曾永义。曾老师是戏剧专家,旧学根底深厚,却也很愿意了解新学,做学问敢于冒险,学术江湖上有老大之称,所以找他指导,比较妥当。

于是我找上了曾老师。在台大教师宿舍里,我报告了自己目前的进度和题目,他二话不说,直接摆明说:这题目我也不懂,但它是首创的研究,全台湾你也找不到这种专家,没有人可以指导你,所以,我就指导你写作论文的方法,但材料要靠你自己去查找了。举凡图书馆的旧报纸、旧杂志都要去找一找。累是很累,但你会是开创者。以后,你每个月,或有需要两三个礼拜,来找我一次,跟我谈一下进度,有什么困难,我们再来想办法解决。

就这样,我安下心,开始了论文的写作。写到一个章节,略有眉目,便去找他报告。他在客厅中略听几句,便吩咐道:你去冰箱把啤酒拿来。我于是执弟子礼,为老师斟酒,看老师厚厚的唇边沾着啤酒泡沫,用舌头回旋一圈,把啤酒白泡泡给收回嘴里,说:你报告吧!

于是我自己也喝了一大口,拿出笔记本。

论文大约是这样开始进行。其实论文的报告很简单,曾老师不太听细节,大体听我说完大要,大约进行了两三瓶啤酒进度,一如好友所知,他的啤酒进度是很快的,不出三十分钟,我们就结束了,开始进入有关戏剧文学的聊天。然后,大约进行到五瓶啤酒,我觉得该告辞了,于是起身告别。他最后总是说:继续写,没问题。你酒量还不错哦,慢慢骑。

就这样,在曾老师的啤酒酝酿下,论文完成了。

论文口试前,我们讨论了口试委员要请谁,曾老师指名了他的几位酒友和文友,由学校邀请。然后,他在口试前吩咐说:那一天,请大家上阳明山口试,也很辛苦,他们都是我朋友,你就安排一下,口试后我们去纱帽山喝酒。

口试时,几位老师指导了我论文的问题,文义、错漏字、注解等,以及我影印时忘了把参考书目附上。真不愧是曾老师的好朋友,如此认真细心。曾老师听完,很快指导说:「你有听清楚了哦,这几位老师很细心,对你帮助很大,回去要好好把它订正,书目要记得补上。这样就可以了。」

论文口试就结束了。曾老师欣然说:好了,我们去砂帽山吧!

口试顺利,那时大约是五点不到。黄昏初临的阳明山天空,特别晴亮透蓝,我们直接抵达当时最流行的土鸡城,点上一大锅的三杯土鸡、烧酒鸡、炒蛤仔,开始庆祝论文通过了。

曾老师后来常找我和林明德、王孝廉等老友一起去吃炒蛤仔喝啤酒,变成了酒友。再后来,我因常赴大陆采访,便渐渐淡出江湖。但我仍是他酒党的党员。我总戏称,吾党党证是一支开瓶器。多年后在文化总会工作时,与曾老师有多次往来,参加家聚,这时总要带着好酒去孝敬一番。

曾老师一生快意,研究与创作,成就斐然;酒品与酒量,豪兴长在;朋友与学生,交游满天下。这人生,真是难得的圆满成就。

谨以此文,记一段三十九年前的情谊,深深感念我的指导教授曾永义老师。

曾永义院士告别追思礼拜将于10/22(六)上午10:00,在台北卫理堂(台北市新生南路一段113号)举行,恳辞奠仪、花篮、挽联。线上观看,请由中华基督教卫理公会平安堂youtube帐号进入现场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