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要趁早?──《吃西瓜的方法》五十周年纪念增订版序(下)
罗青 吃西瓜的方法 初版封面。(罗青提供)
吃西瓜的方法- 50周年纪念版封面。(罗青提供)
《吃西瓜的方法》分四卷八辑,三、四两卷四辑:「给树看相的秘诀」、「吃西瓜的方法」、「柿子的综合研究」、「月亮.月亮」,是我实践「解构诗学」的主力。在「月亮.月亮」诗组中,我发明了一种「飞鸟体」,诗分三节,以第二节固定两行为诗眼,是为飞鸟的主体,以第一三节为双翼,行数可以在八行上下伸缩,使全诗排列的外型有如「飞鸟」。诗集出版后,此一「飞鸟体」欲罢不能,续有所作,收录在一九八四年纯文学版的《不明飞行物来了》诗画集中。如今,以增补的方式,附于「月亮.月亮」诗组之后。
而一、二两卷四辑:「许愿」、「山水册」、「弹剑之歌」、「梦的练习」,则是人、物化身声音的各种变奏。主述者的身分与声音,忽男忽女,老少交替;忽人忽物,若存若亡;或天真搞笑或世故深算,可温柔可凄厉;或自怨自哀或忌妒怀恨,可豁达可狠毒。尤其留意于「身分声音」的多重转换,人先化为物,再由物化为人,婉转曲折,角度为之一新。如〈房子〉的吞吞吐吐,〈盒子〉的多重影射,都是例子。
上述这些大三大四尝试性的少作,受到林海音先生(1918-2001)与痖弦先生的鼓励,得以陆续在《纯文学》、《幼狮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出版诗集后,又受到正值四十五岁壮年的余光中先生(1928-2017),主动以万字长文:〈新现代诗的起点〉,极力誉扬、衷心喝彩,迎来不少掌声与热议,于1974年获「第一届中国现代诗奖」委员会主动颁发「诗创作奖」。然毁谤忌恨、排挤打压,亦随之而来,困扰不断,直至五十年后,一切才完全烟消云散,水流风清。
值得一提的是,慨然出资主办诗奖的旅越现代诗人吴望尧先生(1932-2008)与我,当时一在西贡,一在西雅图,都无缘出席颁奖典礼。加上出席主持颁奖的五四大老叶公超先生(1904-1981),三人也一直无缘相聚畅叙,留下终生遗憾。
继《吃西瓜的方法》之后,我不停的开发新主题,环以奇特意象,绕以卫星诗组,大约每隔三四年,便出版一本诗集或诗画集:
《诗集:神州豪侠传》(武陵1975),60首诗。
《诗集:捉贼记》(洪范1977),44首诗。
《摄影诗画:隐形艺术家》(董敏摄影,兴台1978), 31首诗。
《诗集:水稻之歌》(大地1981),60首诗。
《诗画集:不明飞行物来了》(纯文学1984),68首诗。
《诗画集:萤火虫.全彩版》(台湾省教育厅1987),15首诗。
《诗画集:我发明了一种药》(亲亲文化1988),1首诗。
《诗集:录影诗学》(书林书店1988),74首诗。
《诗画集:少年阿田恩仇录》(民生报 1996),41首诗。
《诗画集:一本火柴盒:罗青小诗选》(民生报1999),69首诗。
《诗画集:萤火虫.全彩精印手稿版》(民生报2003),15首诗。
《诗画选集:罗青诗画.中西对照本》(辅大西班牙语系1987),12首诗。
《诗选集:录影诗.中英对照本》(西雅图华盛顿州立大学1993),50首诗。
《诗画集:与哥伦布本论地理大发现.中西对照本》(辅大西班牙语系1993),8首诗。
《诗画选集:罗青诗画选.中瑞对照本》(Fenix, Atlantis 1996),16首诗
《诗画选集:惊醒一条潜龙.中德对照本》(真赏2002),42首诗。
《诗选集:吃西瓜的六种方法.中德义对照本》(Fondazione Beltrametti 2022),13首诗。
《诗画选集:诗是一只猫.中捷对照本》(麋鹿2015),37首诗。
《诗画选集:一本火柴盒.中捷对照本》(麋鹿2020),69首诗。
《诗选集:吃西瓜的六种方法.法文本》(Circ? 2022),83首诗。
从以上的简约书目可以看出,从《吃西瓜的方法》到《一本火柴盒:罗青小诗选》二十七年间,我大约发表出版了五百四十多首诗,平均一年二十首,不算快笔多产,可免浮滥之讥。而从1988年《录影诗学》后,我应在1992到1994年间,出版新诗集一册,然却突然中断,个中缘由,说来可笑,实在是自寻烦恼所致。
事实上,1994年我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表〈论杜甫受罗青影响〉一诗之前,就有计划编一本同名诗集,把六年来的作品,汇编成辑出版。然当时求好心切,总想在分卷分辑的模式外,以单一主题为专册的模式,出版一部主旨更精纯、层次更复杂的诗集。
为了达成此一自我超越,我累积了六七本主题诗集的材料,书名暂定为《论杜甫受罗青影响》、《异乡高呼古人》、《独行世界》、《战争遗忘录》…...等,每周好整以暇,细细调整诗目次序,斟酌安排首数增减,慢慢琢磨诗句诗行,反复挑剔标点移动。不料,如此一来,时间未免延长,一拖数年,没有定案。
这段期间,我仍有新作不断发表,适时羼入不同的组群,打乱原来的编辑次序,组群一再变化,前后映照,旷日费力,时间一拖再拖,简直陷入自制独家泥淖,无法自拔。蓦然回首,居然迤迤然,已拖了将近三十年。想起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不寻常」,只有苦然会心,一愣!
我这一拖,直接从二十世纪拖到了二十一世纪,几乎要追随惠特曼去修建主教座堂了。
古人云:「三十年为一世。」自我超越的大问题,尚未完全解决,现在又出现了跨世纪、跨世代的更大问题,真有黄山谷「座对真成被花恼」的无限怨艾与懊悔。
正待扔笔废然长叹之际,忽然念头一转,瞪着案头正在校对的诗稿,无论旧作新篇,都是我砚田墨池中栽种的各式水仙,各种「孤独的狂喜」,只要能在时间的春风薰风吹拂下,芬芳摇曳不凋,应该没有什么先后之分,我又何必过于执着风吹次序的前后,花丛摇摆的左右,花朵俯仰的高低?
山谷面对《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欣然会心,为之作咏》(1101)的那年,正好是诗艺完全成熟的五十一岁,发现自己咏水仙的诗想,从「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一路「赋、比」交错,娓娓写来,眼看快要落入前人窠臼,不免眉头微皱,心生烦「恼」。然而,天才到底是天才,懂得及时断然以「兴」之手法,在「座对真成被花恼」之后,飞空岔开一笔,补上「出门一笑大江横」做下联,为全诗作结,顿成诗史上咏水仙的无上神品。
其夺胎换骨之妙,直可上追渊明的千古岔笔名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并与之分庭抗礼。
这样想来,《吃西瓜的方法》五十周年纪念增订版的印行,不就成了我的「飞空岔开一笔」!
至于「世代跨越」是死墙还是活门?则全靠自家手掌如何轻轻,一推!而「世纪跨越」是上九楼还是十楼?也要看自我脚下如何借力,一登!
期望能在不断穿过「自我超越」的高墙时,一鼓作气,也飞越「世代」高栏,「世纪」高栏!
走笔至此,成名与否,早已无关紧要,更遑论什么早晚?(完)
注
Six manieres de manger de la pasteque《吃西瓜的六种方法.中法对照本》正巧也在2022年五十周年将届时问世,选录从《吃》集到2021年的新作八十三首,是截至目前为止,拙作最全面的诗选集;由巴黎译诗名家Ms. Marie Laureillard 执笔,颇负盛名的Circe文学出版社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