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紮根:柏林遊民筆記
我们很少思考,无家可归的游民与一个城市的关系或者对一个城市的影响,甚至否认游民属于城市的一部分。 图/路透社
人常说,当一个人逐渐了解一座城市里的交通运输、饮食、娱乐、休闲,便是她/他逐渐熟悉这个城市与在这个城市里扎根了;这也是我与纽约和柏林建立关系的过程。在纽约的三年与在柏林的一年,我学会坐火车、地铁、公车、电车;知道哪里买新鲜的食材、哪里买我骨子血液里无法抛弃的亚洲食品;哪里喝咖啡、哪里吃美食、哪里找趣事;哪里找热闹、哪里找宁静,也开始与住家附近的店家打招呼——甚至是在没有消费的路过时刻。
直到一年多前,在一次与Thomas搭着柏林地铁7号线的车程里,突然有个念头,天外一笔地对着他说:「我想,当一个人发现她/他可以记得城市/社区里无家可归人们的面孔与活动路线地点,那便是她/他意识到自己开始了解这座城,也逐渐扎根。」
我们很少思考,无家可归的游民与一个城市的关系或者对一个城市的影响,甚至否认游民属于城市的一部分。就如同我们不会在外地朋友来访时,诉说游民在城市里的历史,因为这些故事已被遗忘太久,他们的脸孔被同化成肮脏、臭味、酒精、甚至暴力的影像。城市里的人繁忙于追求梦想和成就野心,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停下脚步,细细地观察其他市民的生命;或许只能等待某种稳定状态被达成,人们才愿意将陌生的他人放进关心的名单里。
对我来说,每次与无家可归者的交错,或是在面前经过、被经过,或者暂时停驻,不论我当下是否掏出零钱与对方分享我所拥有,彼此一瞥的眼神相会,或者一抹微笑,都是一次心颤、都是一次反省。为什么同样生而为人、居住于同一个城市里,生命却如此不同。
柏林是个没什么包装的城市,她比不上纽约的现代繁华,也不能与巴黎的古典浪漫相题并论。然而,柏林自由不羁的气氛让它在资本主义侵袭下,还能坚持住都市阶级间的那片模糊,住在城里的人们,不难看到不同阶层混杂与同一场域,其中,也包括了时常在大城市里被隐藏的族群:无家可归的人们。
在柏林,游民在街上及地铁寻求金钱与饮食的帮助,不同于纽约警察时常蛮横地驱赶游民,柏林警方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说老实话,无家可归不是犯罪,实在没有理由打扰。即便两地的游民同处在的极端弱势社会光谱上,柏林的游民似乎仍受到比纽约稍微好一些的照顾。在柏林,大多数游民穿戴算整洁,精神算稳定,也很少遇过体味难以忍受的(一年里不超过五次)。政府推动游民的卖报政策,无家可归的人可以以低价购入不同的大众报,然后以较高的价钱卖出,因此在柏林的街上、地铁上、餐厅、酒吧里,常常可以看到有人在兜售报纸。特别的是,这些特殊的报纸,除了基本当地与国际新闻外,也时常会刊登游民们的投稿。虽然我看不懂多少德文,但也买过几份,在Thomas的帮忙下慢慢读,或者不买报,改以一些零钱帮助。另外,政府鼓励回收玻璃瓶与宝特瓶的政策,不知是否意外,但让许多游民借由捡瓶子到任何一家超市换提货卷来填饱肚子 。有趣的是,因为德国边走边喝的啤酒文化,使得城市里到处是使用完的空瓶子,许多市民也很习惯将空瓶留在垃圾桶旁而不丢进桶中,便利失业或失住宅的其他市民捡取。更者,在一些社区中,如十字山区十字山区,(Kreuzberg),许多包括非游民的市民极力争取、甚至以公投表决,来保留任何人都可以进出和歇脚的「免费公共游民营」(俗称Camp),可惜去年被一场大火烧掉了,有人说是建设公司的阴谋。
柏林游民的生命在城市里与其他市民交叠和包容的程度,都是我在纽约与台北所不曾见过的。
政府推动游民的卖报政策,无家可归的人可以以低价购入不同的大众报,然后以较高的价钱卖出,因此在柏林的街上、地铁上、餐厅、酒吧里,常常可以看到有人在兜售报纸。 图/路透社
离开柏林也已将近一年,经过纽伦堡,在班堡终于又落了脚。「扎根」对于离开台湾,旅外五年的我来说,已成为一片模糊。一直处于不知道何时又将搬往下一个城市的心理状态,让我很难跟一个城市建立起「归属感」或「熟悉感」这样的「扎根」情绪。
但与我本身「不接地气」的疏离感相反,即使城中的人们来来去去、商店生意不断转换,在柏林这座城市里,却有些景象一直都在:每天早晨在快车夏洛滕堡站外,面前摆个钢杯、悠闲抽着烟斗的白胡须老伯。地铁7号线卫莫司多费街站,月台上缺一只腿,坐在轮椅上,总是在咖啡自动贩卖机买咖啡的女人。地铁2号线上,背着背包客大包包、戴着绅士草帽兜售报纸的年轻男子。每天早晨在地铁波次坦站出口旁阶梯,倚着行走辅助器兜售报纸的中年男子。地铁7号线上,一个收到零钱会轻跃,并且欢天喜地感谢你的年轻男子。许许多多在卫莫司多费拱型百货公司外或动物园站闹区,带着狗的庞克男女们。偶尔在十字山区街角举着 “Need Money for Weed"(需要钱买大麻)牌子的年轻男子。
这些人,有无所依?就算我从来没有勇气停下脚步,和他们聊上一聊,我也能体会这些人无论自愿或不得以,他们的「根」在城市里「扎」得如此深稳,他们眼里的柏林比我都还清晰,他们脸孔已经成为我对柏林的记忆,也成为每当我回访柏林时,挑起深深「熟悉感」的景象。
柏林透过公共空间里的游民,让我看到「城市扎根」的另一种意涵,是与城市里不同阶级与背景的连结、是看到城市里的深处、是感慨城市里天差地远的生命们,是包容城市所有的同时也让城市包容自己所有,更是作为市民为自由平等感到有责任的自觉。
或许我在台北过得太优渥,甚至在纽约的观察不够入微,我听得故事不多,对于无家可归的现象了解也只有基本,见解薄浅。然而现在不论我决定停留于哪个城市,我期许自己张开眼看见城市中最被遗忘的一面,尝试去了解与记忆这一面,并且把我知道的游民城市故事与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