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一笑大江横

作者(右)记录江兆申老师写字、刻印。(张良纲摄,联经出版提供)

一九一八年,二十岁的张大千到日本学习织染,因为语言不通、兴趣不大,第二年即返回上海,决定往艺术创作发展,为了打好书画基础,几经多方打听,先后拜曾熙、李瑞清为师学习书法

虽然曾熙、李瑞清是当时名家,有一定的成就和影响力,但和张大千日后成就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

张大千中年以后即成为华人画家翘楚,成就之高,不是五百年来一大千,而是称之为「五千年来一大千」亦不为过。即使如此,直到晚年,张大千谈到曾熙、李瑞清还是充满敬仰、感恩之情,也不断强调,他那手独一无二的书法风格就是归功于曾熙、李瑞清两位老师的教导

二○一三年,当时台湾书画篆刻辈份最高的吴平,以九十四岁高龄中华文化总会举办个展,为了个展而特别录制的纪录片中,吴平侃侃而谈的,不是自己的书画、篆刻的创作心得和成就,而是细数中日战争时期,他和老师邓散木通过通信学习的往事。

邓散木是当时上海最有名的篆刻家之一,但以当时交通条件,邓散木的名声再大也不可能影响海外,一九四九年吴平到台湾,也就把邓散木的篆刻艺术在台湾传承下来,邓散木的风格也因此成为台湾篆刻的主流风格之一。

江兆申先生生前是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是享誉国际的博物馆一流学者、书画鉴定专家,和首屈一指的书画大师,然而提到自己的艺术生活,还是从年轻时跟随溥心畬先生学习的经验谈起,感恩之心,溢于言表。

江兆申初到台湾的时候非常贫困,一九四九到台湾后即投书溥心畬求录为弟子,到一九六四年溥心畬过世,赤手空拳来台的江兆申为生活而四处迁居、奔波,住过台北宜兰基隆,做过政府小职员中学老师,每月只能存下一次从基隆到台北的车资,就是只为到台北探望老师。

溥心畬是旧王孙,书画皆精,是华人世界唯一一个能与张大千齐名的画家,然而溥心畬并未指导江兆申书画,而是开了一系列的书单要江兆申研读,江兆申这段时期年表,记录就是各种书籍的阅读,而每次见面,江兆申和老师谈的,就是一个月来的读书心得。

后来,江兆申成为张大千之后声望最崇隆的「文人画家」,但在他的形容中,溥心畬依然是仰之弥高、高山仰止的老师,讲到自己的艺术生活时,谈最多的,还是和老师那样清淡如水的学习过程。

前辈书画家令人敬佩的地方,除了深湛的功夫,更重要的就是他们的涵养、修为,而他们的涵养修为之所以日益深厚,主要因为他们对老师的感恩之心。

虽然张大千、吴平、江兆申的成就都非常高,但他们书画成就中不断累积的厚度,都可以说是来自老师们所展示出来的境界,那个境界既是他们年轻时追求的目标,也是晚年不减景仰的成就。

老师们的境界,正是吸引大师们追求艺术的「初心」,是那样的境界引领学习不断深入,才有后来更上层楼的可能。

从某一个角度来看,不管后来的学习者成就多高,当初让他们着迷景仰的、老师所展示的那个境界,都是他们无法超越的,因为那里面有一种只有属于那个时代才能具备的特色,张大千的书法没有曾熙、李瑞清那种浓厚的碑意、吴平篆刻没有邓散木那样纯粹的古朴,江兆申的绘画没有溥心畬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清,那些都是只能学习、无法超越的境界,只有懂得紧紧记住、追求、追求那样的感觉,日后的发展才有可能深入而产生厚度。

所以张大千、吴平、江兆申对老师的景仰,并未因为他们各自后来的成就有丝毫的减损

张大千的成就远过其师,吴平、江兆申的成就也不遑多让于邓散木与溥心畬,但他们并不忘本,因为他们知道老师教导的一切,是他们所有成就的根基

传统书画的教学是属于比较「传统」的教学方式学生跟老师学的,不只是书画知识、技术,更多的是待人处事的道理。

当然,大师们通常会有很多仰慕来学习的学生,人数多了,难免品性不一,诸多大师都经历过一些学生背叛的不愉快经验,这样的学生很多是借着老师的名义在招摇撞骗,或制作老师的假画牟利,更过分的做出许多欺师灭祖的事,不但绝口不提老师的教导之恩,甚至四处造谣、批评老师。

这样的学生在书画界并不少见,许多敢于背叛师门的人其实能力天资都高人一等,甚至有可能是原来师门中比较杰出的人物,正是因为能力出众,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想要自立门户。

然而几乎没有例外,这种背叛师门的人永远不可能在书画界立足,因为没有一个书画家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很显然,即使是那些背叛的人都不会容忍别人的背叛,所以在书画的江湖中,背叛者通常没有生存的空间,张大千一辈子收过数百位学生,能留下名来的,那些出门而去的,一个都没有。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有一首写阮籍说:

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

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一般的解释是说,「阮籍不这样猖狂就没有人会认得他,他出门大笑一声,便有大江横流气概」。

事实上,阮籍的狂是装出来的,是为了避免卷入当时政治的黑暗而做的样子,他装狂的目的,不是为了引入注意,而是希望因此没人会把他当一回事,因此他那出门一笑恐怕也是无奈居多,或者气概再大,也都有一条大江横在眼前无法跨越。

所有的艺术大师都是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没有哪一个艺术家凭空独创的,所谓继往开来、承先启后,无不说明所有的创作必然来自深厚的基础,那也就是大师们年轻时候所遇见的,老师们曾经展示的、大江横前般的境界。(本文摘自《笔花盛开:诗酒书画的年华》一书,联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