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必要的「轉身」:與俄和解,轉向亞太
川普时代的美国,可能会抛下过往的外交「心脏」,转往「边缘地带」。在这之中,俄罗斯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图/路透社
美国总统川普(Donald Trump)自当选以来,外交政策是否会采行「转向俄国」(pivot to Russia),备受外界关注。中文媒体尤其热中他是否会走上「联俄制中」的道路。但从川普本人与其重要官员透露的讯息来看,虽然对俄态度仍有高度内部矛盾,但与俄国修好的主张并没有和对抗中国的路线相连。不过,反恐政策与中国实力进一步强大,或许会让川普有机会把美国自冷战以来深受「心脏地带」(Heartland)理论影响的地缘政治思维,转为将俄国留给欧洲,自己转向亚太的「边缘地带」(Rimland)理论模式。
什么是「心脏地带」?什么又是「边缘地带」?
「心脏地带」是英国地理学者麦金德(Halford J. Mackinder)最著名的概念:欧亚大陆是全球地缘政治的核心,从东欧延伸到中亚的「心脏地带」,又是欧亚大陆的核心,因此,「谁统治东欧,就控制了心脏地带;谁统治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世界岛』(欧亚非三洲合起来的陆块);谁统治世界岛,就控制了世界」。与此同时,他把临接心脏地带的欧洲大陆、中东、西南亚、南亚、中南半岛、中国、朝鲜半岛,及俄罗斯远东地区,称为「内新月地带」(Inner Crescent),认为这些地方的资源与人力,可用来加强控制心脏地带的陆权帝国的力量。英国、美国等海权国家为了避免被陆权击败,必须阻止后者控制内新月地带。
反之,「边缘地带」是1943年逝世的美国地缘政治学者史派克曼(Nicholas J. Spykman)所提出的理论。史派克曼接纳麦金德的「心脏地带」概念,承认其重要性,但是将「内新月地带」改称为「边缘地带」,强调位于边缘地带的国家,若能适当整合发挥本身的潜力,拥有足以与英美海权、心脏地带陆权相抗衡的战略地位。他指出,边缘地带的强国,由于需要同时面对来自海陆两方的威胁,必须走上海陆兼备的道路,也因此同时对海权及心脏地带陆权都构成威胁。基于这个论点,他反对西欧整合,同时预言中国将崛起成为亚洲大陆首强,足以控制由日本海自南海的海域,迫使美国必须协助日本与东南亚来抵抗中国的压力。对于控制心脏地带的俄国,史派克曼则认为必须让德俄在欧洲相互制衡。
自上任以来,川普的外交政策备受外界注目。与普丁眉来眼去的川普,是否会「转向俄罗斯」,并联俄制中? 图/美联社
▌俄罗斯强势回归,再登美国头号威胁
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实施的「围堵政策」,遵循的是麦金德的海陆对抗逻辑,而非史派克曼的理论。美国前国务卿季辛吉(Henry Kissinger),以及主持与中华民国断交的卡特政府的国家安全顾问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ński),皆为麦金德的信徒,推动美中关系正常化,将中国作为围堵苏联的伙伴。即使苏联解体,季辛吉在1994年出版的《大外交》(The Diplomacy),仍把依然盘据大部分心脏地带的俄罗斯,作为美国的头号地缘政治威胁。布里辛斯基在1998年出版的《大棋盘》(The Grand Chessboard),也围绕着心脏地带展开讨论。影响所及,2012年美国总统大选的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Mitt Romney),也毫不掩饰地将俄罗斯视为美国在全球地缘政治的敌人。
妥善处理欧洲与俄罗斯的关系,是美国能否成功「转身」的关键,但欧巴马政府的「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并未遵循史派克曼的路线。史派克曼「德俄平衡」的观点,等于是把平衡俄国的责任推卸给欧洲承担。虽然「转向亚洲」战略从一开始就引起欧洲国家的强烈忧虑,欧巴马政府的首任国防部长的盖茨(Robert Gates),也曾在2011年6月批评北约盟国的国防开支不足,但欧巴马政府最后没有做出这种选择。
欧巴马直到卸任都坚信,俄罗斯已经衰弱,无力与美国竞争。对于这样的俄国,美国支持乌克兰与欧盟甚至北约深化合作关系。但乌克兰是完全属于心脏地带的国家,这等于让西方兵不血刃得到能够完全威胁俄国腹地的桥头堡。上一次欧洲势力如此深入,已经是1941年德军入侵苏联的往事,其敏感度可想而知。当普丁以武力反击时,欧巴马却没有遵守1994年《布达佩斯安全保障备忘录》(Budapest Memorandum on Security Assurances),要求英美在必要时,须以武力保证乌克兰的领土完整及主权独立的条款,只选择对俄国实施经济制裁。结果,欧巴马政府不仅无法稳定欧洲,还促成中俄的更进一步合作,俄罗斯再度被美国军方视为头号威胁,加上普丁高调介入叙利亚内战,都重新挑起美国反俄派的情绪,「转向」成为空谈。
欧巴马直到卸任都坚信,俄罗斯已经衰弱,无力与美国竞争,但其任内不但无法稳定欧洲,还促成中俄的更进一步合作,俄罗斯再度被美国军方视为头号威胁。 图/美联社
▌抛弃「心脏」,转向亚太
川普在1月13日接受《华尔街日报》的单独专访,以及英国《泰晤士报》和德国《画报》(BILD)的联合专访时,对是否解除针对俄罗斯的制裁分别提出两点条件:俄罗斯能够在反恐议题上对美国有所帮助;美俄能达成新的核武削减协议。目前美俄关系症结点的乌克兰、叙利亚等议题,并不在其中。川普也没有把美俄关系与美中关系做连结。川普在与《画报》及《泰晤士报》的专访中解释,之所以认为北约组织(NATO)过时,是因为北约无法处理反恐议题,但是北约对他仍旧很重要。他更语出惊人表示,难民议题致使欧盟成为德国总理梅克尔的「工具」。
这些讯息大致透露出几个方向:第一,川普仍坚定推动与俄国的和解,不过或许是为了化解内部的意见冲突,以及缓和美国国内针对俄国干预本次总统大选的调查与反俄情绪,对解除制裁设定先决条件,同时也批评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动造成问题。第二,对中国的态度依然强硬,但并非一触即发。第三,川普对欧洲的集体安全合作架构,态度不如以往的美国领导人热烈。
如上述,川普既不是第一个批评欧洲国家在安全问题上搭便车的美国政治人物,也不是第一个让欧洲感到可能因为美国逐渐转向亚洲,而被「抛弃」的美国政治人物,但是对俄国的态度让他遭到欧洲盟国的严重怀疑。毕竟北约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抵抗苏联,尔后也没有把俄国纳入东向扩张的成员国。如今俄国总统普丁公然介入乌克兰内战与并吞克里米亚,欧洲国家内心的惶恐自然不在话下。但川普的思维也显示,随着中国越来越强大,美国终究必须把战略重心转向亚太,以寻求美俄和解达成转身,这折射出史派克曼的地缘政治思维,与美国过去数十年来遵循的心脏地带传统截然不同。
妥善处理欧洲与俄罗斯的关系,是美国能否成功「转身」的关键;根据学者史派克曼「德俄平衡」的观点,等于是把平衡俄国的责任推卸给欧洲承担。 图/路透社
▌地缘政治矛盾多,薄弱的中俄「互信」
但是,如果俄国确实如某些学者所言,与中国有共同的「反西方」身份认同,还会接受美国的修好吗?
中国的力量目前还没有强大到美国必须拉拢俄国参与制衡的程度,中俄关系则因中国深入俄罗斯在中亚的「后院」,有潜在地缘政治矛盾。前者高调进行中的「一带一路」,让中国插足中亚、近东,与东欧。这些地方的大多数自19世纪以来,都曾作为俄罗斯帝国与苏联的领土,或曾经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或是他们亟欲染指的禁脔。
然而俄罗斯在「一带一路」的地位相当尴尬,对中国在上述地区扩大影响力早有戒心,也提出自己的「欧亚经济联盟」(Eurasian Economic Union)倡议,在2014年5月29日正式与白俄罗斯、哈萨克签署《欧亚经济联盟条约》,并于2015年元旦正式启动。虽然中俄随即在2015年5月8日签署「中俄关于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和欧亚经济联盟建设对接合作的联合声明」,但是进度缓慢,直到2016年5月31日,欧亚联盟才决定正式启动与中国的经贸合作伙伴协定谈判,设定两年的谈判时程。
此外,普丁可能为了稀释中国的影响力,又在2016年6月17日倡导「大欧亚伙伴关系」,表示除了欧亚联盟与中国之外,也应该把印度与其他没有参加欧亚联盟的独联体各国等纳入一体化框架内。继而在同月23日,上海合作组织又在中国的影响下,出于担忧被视为具有强烈的「反西方」倾向,因此拒绝俄罗斯支持的伊朗成为正式会员国。这显示,中俄虽然号称有高度的政治互信,但这种「互信」来自共同反对美国主导国际秩序,双方在欧亚大陆其余地区则存在可观的地缘政治矛盾,而且中国的影响力正逐渐超越俄罗斯,迫使俄罗斯不得不拉入更多国家来稀释中国的影响力,但俄国自己的影响力却也因此更加低落。
普丁在2015年曾明白指出,中俄没有联合起来对付美国;他在去年6月访华的一项联合声明,又再度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共同确认中俄的战略合作不针对美国。所以,美国只需「中立化」俄国,并不需要俄国与美国「联合」对付中国。事实上这也不可能,美俄关系从来就不具备美欧或英美那样的长期互信基础。这一点,美国也很清楚,所以无论是学者建言,或川普政权的官员发言,都不认为美国需要与俄国联合起来对抗中国。与俄国修好,主要目的是让美俄消除地缘政治紧张,让美国得以腾出手来专心对付中国,同时让中俄地缘政治矛盾尖锐化,减少俄国对中国的支持。
中俄虽然号称有高度的政治互信,但这种「互信」来自共同反对美国主导国际秩序,双方在欧亚大陆其余地区则存在可观的地缘政治矛盾。 图/美联社
中国高调进行「一带一路」,插足中亚、近东,与东欧这些大多自19世纪以来,都曾作为俄罗斯帝国与苏联的领土,或曾经是他们势力范围的地方。图为来自哈萨克斯坦,装载有小麦的火车驶入中哈连云港物流中转基地。 图/新华社
▌与俄和解,从乌克兰及叙利亚开始
解除制裁固然有利于修补美俄关系,但在2014年西方发动制裁前,俄国早与中国建立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因此美国需要从俄国敏感的地缘政治区域撤退,付出相应的地缘政治代价,才能进一步让俄国同意地缘政治和解。这种分裂敌对国家合作的「楔子战略」(wedge strategy),关键在于让予的地区必须具备足够的吸引力,才能让目标国愿意接受——目前,俄国与西方的症结,就是乌克兰及叙利亚。
美国国际关系学者,芝加哥大学政治学系教授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在川普胜选后曾主张:为了阻止中国成为东亚霸权,必须与俄国和解;为了和解,美国必须停止「输出民主」,以及担任「自由霸权」的角色,鼓励欧洲国家负起防卫俄罗斯的责任,甚至让俄罗斯主导叙利亚局势。但是米尔斯海默没有提到乌克兰问题的解决方案,英籍哈佛大学讲座教授弗格森(Niall Ferguson)则认为,应从乌克兰问题着手,再向外扩展到叙利亚,因此建议川普政权应该提出,以乌克兰中立化,以及克里米亚于外国监督下,再度举行公投等为核心的美欧俄和解方案。
这两种出自重量级学者的建议,虽然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对刚就任的川普政权来说,重点恐怕还是在于如何抚平内部对俄国的歧见,以便共同应付来自国会的反俄压力。鉴于美国内部仍有极为强大的反俄声浪,目前甚至被动员质疑川普胜选的合法性,如果川普政权无法有效整合,提出有说服力的大战略,很可能也会迫于反俄压力,无法在地缘政治上达成「转身」。
对刚就任的川普政权来说,重点恐怕还是在于如何抚平内部对俄国的歧见,以便共同应付来自国会的反俄压力。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