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岛‧光影行迹2

从小金门远眺狮屿,狮屿与大胆岛同为金门周边前线岛屿。(本报资料照片)

4 从码头开始,时光的计算

踏进了岛屿的入口,两柱雕有立体青龙,所以跨进去时犹如鱼跃龙门,放眼即见一小广场。当回头时,才发现在「大胆担大担,岛孤人不孤」的字牌后面,写的却是「忠心贯日月,奋勇撼山河」十个大字。军心如铁,气势如虹,这无疑铭刻着军事战地的意志规训,处处化为标语,漂浮于半空。一如旁侧迷彩碉堡边的石上,用殷红的漆写上了「看!气壮山河。听!龙吟虎啸」那样,展示了军人的气魄和刚强的斗志,威武扬雄的把形象都化为文字符号以拓入人心和激励士气。而军中的思想和精神,往往也是由这些标语口号凝聚而成。唯在这些雄放的标语背后,没有个人,只有团队,只有国家

而七十年了,我在想,军人到底用了多少生命与青春岁月在此撒落希望,并以坚毅如花岗岩的意志,将岛屿守护成了一座小小的自由屏障、海上长城,以及将中共阻挡在四千四百公尺的岛外?日日夜夜苦守着岛屿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一天一地,或为这神圣的领土而战,至死不渝,是军人的本命?突然我想到了克林‧伊斯威特的电影《来自硫磺岛的信》,那基层士兵西乡升所面对到个人与国家荣誉之间的拉拔与人性挣扎,面对战争的无情与无奈,以及守护岛屿的使命等,让他在一封封寄不出去的家书里,吐露了做为一名军人的悲哀,也就是一旦成为军人,个人与个人背后的家庭也随着消失,只能成为国家机器的战斗工具而已。而一切的荣誉,也以国家的荣誉为准。

这时,身旁的盛上校开始介绍广场上的一些建筑,右手边是由海鹏部队自民国六十六年建成的「生明厅」,顾名思义,自也知道是为了纪念胆岛战役中,冒死跑过敌方占据的中央沙滩,负伤后仍成功地将讯息传给了北山军队的传令官赖生明。除此,后来赖生明跑过的那条中央沙滩,也改名为生明路,以纪念这位英雄式的人物。至于前方的坑道迷彩墙,中间漆成一片白,并绘上一面青天白日的国旗墙前拓展出了一个小小司令台台上两处坑道入口旁各写着「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的标语。司令台的上方,列了一整排国旗,后方则设置了写着「自由屏障」的大石。站在小小司令台上,往广场看去,颇有对下面士兵训话或沙场秋点兵的气势。可如今看来,它却比较像给导游或领队召唤游客聚集的地方。只是因为这几个月全世界都面临了新冠肺炎的肆虐,大胆岛的观光也暂时关闭,所以在此不见游客的纵影

确定一行十二人集合后,我们沿着广场旁的水泥路前进。路旁立着一面巨大的大胆精神堡垒石墙,那是岛上阿兵哥将花岗岩磨平后,再雕凿出浮像来,以刻录守岛军人的战斗精神,下方有一碑志,志铭岛史源、地理位置、国军据岛守备,勇退来犯,以及蒋经国总统将原称大担二担岛改名为大胆和二胆岛以励岛军士气等。寥寥四百多字,相当完整地把整座岛的历史涵容在内,让一踏上岛屿的人,都能了然于岛的身世背景。我抬头长望,灰蒙蒙的薄雾中,墙后岩石草木,孤寂地守着日月如轮的奔驰,在长天阔海的一隅,已不知年月去去几许了。而此刻风大,我却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又会吹到哪里去呢?

只有众人的脚步声或轻或重地往前走去,历史退得太远了,我们无法回望,因此只能走向前,去寻找历史留下的遗迹。我听到前方的盛上校每走几步路,就像无数次旧地重游般,将遇到的遗迹和景观介绍给众人认识,那些指点和言词,都是充满感情的。而我深知,情感这东西,就是你必须把自己浸入到生活环境的最里面去,触摸到了生命的核心,才会因此而生出了思念。像我曾在纪录片看到,那些曾经在这岛屿上服役过的老兵,隔了三十多年后再重回岛屿,想起曩昔在岛上戎守的岁月和种种情景,不禁泪影飘渺(或许那些泪影,是在哀悼一分青春的逝去吧?)这与我们做为观光客一路行过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经过中正公园时,只见登上公园的红阶铁栅拦住,因上坡处仍有官兵驻营,因此仍不开放。再向前不远处,则立有一巨石,高十七公尺宽十二公尺,上面刻着蒋经国在民国四十年所亲题的:「岛孤人不孤」五个大字,石前还立了蒋总统的塑像。此处几乎已成了观光客们拍照打卡的重要地标,也是大胆岛重要的景观之一。我听着盛上校一路解说景观的声音在空气中浮荡,然后被风吹远。然而我因常常为了仔细观察路途中分叉出去的草木景致,或拍照记录,以致于稍微掉队,但前头人声人影仍可追循,唯景致错过了,难免遗憾,毕竟以后不会再重游了。

五月初的太阳在岛屿上仍然暖和地洒落在花草树木之上,我站在山坡的转弯处,往前一眺,却见水间渡头之侧,岩石垒垒迤逦而高远,雾掩海面,淡淡迷蒙之中,宛如一幅清幽的山水画。山崖边却开着一朵朵紫色的牵牛花,把山岩的刚硬,化成了一片柔美。若非已知此屿曾是军管的肃杀之地,面对如此诗画一般的山水图景,难免会诗心涌动,化为碧涛长吟。

阳光与薄雾轻轻追蹑着我们的脚步而来,经过了伪绿叶网罩住的坑洞医院,我用手机摄影,却只能拍到红十字的符号,却拍不到坑中深深漆暗如墓穴的医院。那已被弃置的洞穴,嶙峋内壁,是否仍有亡者之叹?那叹息如风声的回荡,让人想起了金门夏兴同样也已被弃置的花岗石医院。像岳多被遗忘的战役一样,风走过了,就只剩下一片苍绿的苔痕记得而已。

南山的一路斜坡攀登而上,左侧磊磊山岩,右侧却开着一蓬蓬艳丽的紫色九重葛,有的攀上了写着「南山连」的大石上,并在天风中摇曳。路途中排列着空钢火筒壳,串连成了一列矮栏,沿着山坡路而上,如在守卫着山边蔓草,荒荒岁月。我从山坡往下俯视,在木麻黄与草树之后,岩石堆叠入海中,海面蒙雾,锁住了更远的视线,让凌虚的想像无处可落,最后只能归向地面,急急跟着前面的脚步走,后面的影子也急急的赶上去,怕落了单,麻烦文化局的翁小姐又要掉过头来催寻了。

走过了几处废弃的碉堡据点和连部,有些用铁栅锁起,有些却早已滋生蔓草,遗迹颓塌,空洞荒芜一片了。但有些却仍然保留得比较好而可参观的,如中01据点,从画著白线如阶梯的下坡道,可走往据点碉堡和岗哨处,此地临海,也是视点最好的地方,天晴时,还可以看到厦门旅游观光船环岛和停在北山心战墙前拍照,然而此刻,我凭着残堞远眺,却只见涛过岩石而无声,在北山迷离的薄雾中,延伸而去的海域,一片茫茫之白,一片虚无的在旷水之上无声的呐喊。我环顾四周,废置岗哨寂寂,琼麻与杂树横行于碉堡之上,花草不知岁月的荒弃,仍开得茂盛欢愉,为此寂寞之地,添上了些许腾闹的氛围与颜色。

而一个个废弃的连部和据点,到底隐喻了一些甚么?我举足踅回,却留下了疑问,然而知道这样的问题,只有时间才有资格回答,如古诗词所唱的:百年兴废更勘哀,悬知草莽化池台。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见吴山横处来。在时间的流逝里,万物来去,都会荒废朽败,谁也阻挡不了啊。而一切与时间的戎守与对峙,最后都没有谁能够赢过时间的。我在跨出01据点时,回头一望,但见颓墙、荒草、碎石,以及一片远天,孤寂地组构成了历史荒芜之境,一个苍茫而空洞的天地。

我想到那些老兵重游旧地时的眼神,三十年或四十年的一个回望,是不是都会在惘然中遇到了一个赤着上身,青春年少的自己,在据点中站岗放哨,挺立的背脊如挺立的国旗,把头颅拔高,如鹰之极目,四处巡望?而在那泠然的时间里,一切的对峙和守望,最后都会被夜色给吞没了,当时间再把他们吐出时,列队而来的,全已变成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了。因此时隔多年再重游旧地,他们的眼神,又将会告诉时间一些甚么呢?

(待续,本系列隔周一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