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离婚之后,我们重新恋爱
《大国小民》第13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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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秋天,我跟老韩坐在大排档里喝酒。老韩一本正经地问我:“老张,你告诉我,婚姻是什么?”
我伸手把他的脸推到一边:“自己查字典去。”
老韩讪笑着,又问:“那你告诉我,婚姻中的那个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天空吐出去:“意味着……意味着有一个女人可以随时打开你的家门,走进来。”
老韩大叫着骂道:“老张,你丫真不是个东西!”骂完,他又开始笑,拍着桌子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老韩跟他前妻离了有3年了,两人有血海深仇似的,在路上碰到了都要对着地上啐一口。这3年,老韩交往了无数个女朋友,基本上我每一次见他,身边的女伴都要换一个新面孔,老的、小的、美的、丑的都有。
老韩笑得累了,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告诉我:“你说这话虽然没有人情味,但是确实是那么回事。我谈了那么多女朋友,没敢把钥匙给她们任何一个。”
后来,老韩喝大了,就一边臭骂他的前妻,一边哭:“老张,你信不信?虽然刘娟在马路上啐我,但是她但凡……她但凡跟我说一句话,她就说,‘狗日的老韩,把钥匙给我,我要回家!’狗日的才不给她!你信不信?”
我扶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地点头说“信信信”。老韩觉得我仍然不够相信,干脆掏出自己家的钥匙扔给我:“你见到刘娟,你就把钥匙给她!”我掰着老韩的胳膊把钥匙给他装回去,老韩挣扎了一会儿,泄了气:“我后悔了,老张。我后悔了……不该那样对她,不该离婚啊。”
那天,我请老韩在大排档里喝酒,本来是想说说自己的烦心事,没想到却被他的事给搅和了。其实,我想跟老韩说,我跟李雨桐的婚姻,也走到了边缘地带。
1
李雨桐的姐姐跟我姐姐是老闺蜜,在她俩的撮合下,9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李雨桐在肯德基里见了面。那年我24岁,要了一杯“买一送一”的果珍,坐在桌子前跟她聊了20分钟,然后跳上72路公交车,到达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南京的高铁。
一周后,我再次回到徐州,站在李雨桐单位门口的银杏树下给她打电话,但是她手机停机。我不假思索地给她充了50块钱话费,然后再打。
李雨桐接了电话:“哎?我不是欠费了么?”
“是我给充的钱。”我说。
李雨桐怔了一下,怯生生地问:“你是谁啊。”
“我是张大羊!”
2014年年底,我们结了婚。李雨桐经常叹气道:“一杯‘买一送一’的果珍,再加上50块钱话费,唉!”
我则回敬她:“当时商店里的老板说,没有30块的充值卡了,不然就是30块钱话费。”
恋爱的过程充满了甜蜜,我们结婚之后买了一辆小汽车,徐州方圆100公里的景区转了个遍。有一天,我在衣柜的角落里翻出一本我们聊天记录的打印彩页,不知道李雨桐什么时候弄的,看得人酸嘴倒牙。
李雨桐性格开朗,总是喜欢研究一些我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今天吃什么,明天去哪里玩,家里边需要挂些什么风格的画……对这些事情,我总是提不起兴趣,一直被她推着走,勉强参与到她的兴趣中去。慢慢地,我开始对她五花八门的提议感到厌倦——拒绝参加她的朋友聚会,拒绝去游乐场,拒绝一切无关紧要的活动。
我记得第一次跟李雨桐的发小们吃饭的时候,她兴奋地举杯宣布:“今天我们这个小团队又多了一个朋友哈,大家平时多聚聚……”然而事与愿违,因为我的原因,导致李雨桐与她的小团队越发疏离。李雨桐抱怨说:“我的好朋友都说你难相处,他们都不带我一起玩啦!你是不开心体质,跟你在一起我好累。”
我真想告诉她,其实我比她还累。
有一次周末单位临时有事,我需要过去一趟。我清楚地记得我把车钥匙挂在鞋柜上的第三个挂钩上,但是它不见了。我打李雨桐的手机,手机却在卧室里响了起来。我打车到了单位,处理完工作之后又把办公室翻个了遍——这简直是多此一举,汽车都在家里的车库了,钥匙怎么可能会在办公室?我扶住额头仔细回想,突然想起李雨桐说她跟朋友去的那个火锅店。我打车过去,在一家半地下的火锅店里找到了正谈笑风生的李雨桐,她毫不为意地笑道:“我出门的时候没注意,胡乱就给抓走了。”
我一时没忍住,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后来用李雨桐的话说就是:“好好的一顿饭,好好的一帮朋友,都被你给拍散了!”
没办法,我越来越受不了李雨桐的粗心大意和丢三落四,争吵慢慢就出现了。
2020年年末,我到镇江出差,回到徐州已经夜里11点多了。出了火车站,问了好几辆出租车,都嫌我家太近,不愿意出车。我打电话给李雨桐,李雨桐在电话里慵懒地说道:“4站路而已,你跑回来吧。”
第二天早上,我到车库开车上班,车打不着火,跑到地铁站,又因为疫情封控停运。终于搭上一辆出租车,又遇上了修路,到单位的时候迟到了1个小时……反正那一天都糟糕透了。晚上回到家里,我告诉李雨桐说车坏了,李雨桐说:“我知道啊,昨天我妈开咱车回了趟老家,好像跟我说车子坏了。”
我瞬间上头了,随后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现在已经找不到当时愤怒的感觉了,只依稀记得一点细节。
我问她,车子坏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妈回老家干什么去了,对,你们老家很快就要拆迁了,要把倒掉的房子盖起来。但是你妈之前找过我了,她说咱们家经济条件好,拆迁款就都给你姐姐吧,是不是这样?那我想问你,咱们家的车子房子是你妈给买的吗?我们家的钱跟她有什么关系?可以,我不要你们的钱,但是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车子?还把它弄坏了!回老家坐公交车不行吗?
李雨桐则反击道,我看得透透的了,我们家人是一点儿都指望不上你!我妈用你的车子怎么了?你那是什么宝贵的车子?都开了6年了,早该坏了!还有,你就是嫌没给你拆迁款不是吗?扯那么远干什么,你就是跟我妈闹,她也不会给你!
后来我们又挖出了很多的事,多么不公平的事,多么伤人心的事,都被挖了出来。我第一次惊讶于我们之间会有这么多的怨恨。
我妈向来不参与我们之间的争吵,她在自己屋里凝神听了一会儿,抱着哇哇乱叫的小女儿摔门出去了。争吵没有持续多久,我们都理性地克制住了自己:不应该吵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而且明天还要上班。
之后我们开始冷战,我妈生气地带着孩子住到了隔壁小区自己的家,我也索性住在了单位,带上我的药和那几本心理书——2020年初,我就查出轻度抑郁,追根溯源,倒不是因为婚姻。
我18岁时,中学老师病危,我和几个同学约好去杭州看她。老师曾经那么光彩照人,那时却躺在病床上瘦成了皮包骨头。我们5个人集体翘课一周,陪老师走完了最后一程。在火车站广场上,我们抱头痛哭,这件事后,让我总产生一种“人间不值得”的感觉。哪怕上了还不错的大学,进了不错的单位,都一样。家里人一直都知道我不爱说话、不爱笑,并不知道我在心里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前几年,我在单位升到了不错的职位,因为厌倦退了下来,李雨桐对此颇有微词。争吵、埋怨和嘲讽成了家常便饭,我无法平衡自己的生活状态,一直处在焦虑与自我否定中。
确诊抑郁症后,我瞒着家人吃了半年的药。我把抗抑郁的药分装在维C和钙片的瓶子里,藏在单位宿舍的衣柜里边。有一天李雨桐从垃圾桶里捏出一个纸疙瘩,那是一张医生开药的单子。她展开之后看了一会儿问我:“你开这么多抗抑郁的药干什么?”我胡乱编了个瞎话:“一个朋友需要吃这个,我用医保卡帮他刷点儿。”她也信了。
吃药的同时,我开始阅读大量的心理学书籍以求自救。一些心理学书籍写得简直是荒唐可笑,但是我强迫自己去相信上边的每一个文字。我慢慢了解自己的大脑并开始尝试掌控它,我发现它处在两个极端上——要么心平气和心情愉悦,要么歇斯底里疯狂发泄完情绪,我才能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段话:“最难熬的就是吹响冲锋号的前10分钟,这段时间容易胡思乱想。”与李雨桐的冷战,让我处在这漫长的“10分钟”内脱不开身,我亟待“回归和平”抑或是“发动战争”,我厌恶这永远都过不完的“10分钟”。
2
在单位住了一周,我决定回家里看看。我站在门口默念道:“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可是推开门却发现李雨桐也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餐桌旁边的地上洒了一地豆芽菜,早被地暖烤得又干又硬,桌子上没有洗的碗也落了一层绿色的霉斑。我恼羞成怒,感觉脑子里有一根弦一瞬间绷紧了。我将碗一个个丢进洗碗池子里,然后找来拖布开始拖地,拖了几下,拖不干净,就把拖布狠狠地甩了出去。愤恨与伤心的情绪一直撕扯着我,我开始在客厅里乱转。
我看到了厨房里的垃圾桶——对,把她用过的碗全扔到楼下去!我抓起垃圾袋踉踉跄跄地冲向电梯,电梯停得太远,要等一会儿。我走到围栏边上向下望去,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攥住了我,我怔怔地望着楼下的草皮,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形下坠的画面。
这时候电梯的门打开了,我听到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问道:“小伙子,上电梯吗?”
我扭过头看过去,一个银白色头发的老奶奶正把头探出来。
“上电梯吗?”她又问。
我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停留,昏头昏脑地又回到了单位。之后,我与李雨桐冷战了近2个月,期间,我一直处在煎熬之中,不知道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后来,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终究要走向缓和这一步,为孩子也好,为各自不愿居无定所也罢。
但是我们彼此都把自己武装起来,任何微小的“进攻”都会得到对方狠狠的回击。我们把留给对方的容忍值降到最低,就像一只盛满了失望的木桶,任何一滴不愉快掉进去都将溢出来。我们克制且谨慎,仅保持着简单的交流,从不聊天,家里沉闷的气氛简直要了人命。
李雨桐开始变得行为古怪,她经常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出门,莫名其妙地玩消失。我在书房里听到关门的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过去把门反锁上。有一次李雨桐下楼拿快递,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反锁了,她又是踢又是打,我却感觉特别解气。
家里从入户门到鞋柜尽头是“污染区”,从外边穿进来的衣服要挂在这个区域里。如果我没有遵守这个规则,李雨桐就会将我的衣服扔进垃圾桶里。如果我的钥匙不小心落到了沙发上,那肯定会被她踢到沙发底下去。
有一天,李雨桐辅导女儿小语写作业,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小语的卧室里尖叫着拍打桌子。我冲进去把小语从写字桌前拎出来抱走。
到了楼下花园里,小语哭丧着脸说道:“妈妈把我骂个狗血喷头。”
我安慰小语:“你妈心情不好。”
小语又说:“爸爸,你为什么跟妈妈吵架啊?”
我说:“没吵架啊,我没跟她吵架啊。”
“我知道。”小语随即把脸歪向一边,轻轻吐了一口气,“我什么都知道。”
在吃晚饭之前,小语吃了一包零食。李雨桐从小语“不应该在餐前吃零食”说到她“不好好学习”,并且给她的前途做了一个不公正的评判——“这孩子将来废了!”
我妈黑着脸劝了一句:“别说了,吃饭吧。”
李雨桐腾地站起来:“吃什么吃!张X(我姐的孩子)现在成啥样了,都是你的事!你会教孩子吗?”
外甥今年没有考上高中,花了几万块钱在老家复读,李雨桐把他成绩不好的责任归结到我姐教育无方上,继而推断出“我们家的人都这样”的结论。
我妈被气得不轻,她咽了几口吐沫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养大了好几个孩子,从来还没有人说我把孩子养废了……”
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到盘子上,指着李雨桐骂道:“你要是不想吃饭,你就给我滚!”
我把生活过得一团糟,连女儿都发现了。我觉得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女儿。
我开始失眠,并且大量抽烟,我在书房里要熬到很晚才能睡着,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绷的弦,我“盯”着它,屏住呼吸,等着它断开。
我去找心理医生,她看到我之后有些惊讶,我则羞耻地低下了头——我们俩是微信好友,偶尔会聊几句。她说了一句:“没想到你在网络和现实中那么不一样。”言外之意是我报喜没报忧,让她认为我的精神状态很好。
心理医生劝我把心理学书籍全部扔掉:“你不愿意相信书里的东西,就不要强迫自己相信。适得其反。比看书更好的办法,就是去改善你们的夫妻关系。”
到了8月份,我终于下定决心。我找到李雨桐,首先声明:“为了咱们的孩子,我不想跟你吵。咱们应该冷静一下,重新审视一下现在的关系。”
李雨桐看也不看我:“怎么审视?”
“起码你得表现出一点诚意来。”
李雨桐放下手里的工作,端正坐好。
“我发现我们总是没有办法原谅对方身上的小毛病,也总是不能心平气和地表达不满。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准确理解对方的意图,总是带着恶意的揣度。这是不对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完。
李雨桐噗嗤一声笑了:“躲在屋里多么多天,就想出来这4句话?”
“要不咱们离婚吧。”
李雨桐脸上一冷。我等着她发火,或者骂出难听的话。我想,如果我们的关系不能彻底决裂,就不能重新开始。
李雨桐带着报复的快意,嗓音都变尖了:“行啊,什么时候离?”
“离婚之后,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忘掉对方的过去,彼此是陌生人。”我想一次性把话讲清楚,省得她有什么误会把这次谈话推到死路上去,“就好像一只装满了水的木桶,先把水倒空……”
“行啊。都行。”李雨桐打断我的话,站起来回到房间里收拾东西。
“你没有必要走。”我跟到门口,“不能让你爸妈知道。”
李雨桐把衣服扔到床上:“我不去我爸妈家。商务城的房子我能住吗?”
“能,能住。”我看得出来李雨桐心里憋着气,她并不认同我提出来的解决方法,我甚至认为她并不想好好地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我压了压心里缓缓升起的火,带着些冷酷的口吻说道:“那房子归你。”
3
李雨桐搬出去之后,我就向家里人宣布,李雨桐出差去了。一周之后,李雨桐回到家里,女儿被我妈带下楼玩去了,李雨桐直截了当地问我:“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我想我之前表达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我的本意并不是离婚,而是为了换一个身份相处,为了获得某种仪式感,以获得重构这段伤痕累累的爱情的信心。我的办法没有多么高明的地方,觉得“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也许这个方法非常愚蠢,但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我在心里想着,如果不愿意为此努力,那就摆烂吧,随便。于是我们到民政局领表、写申请,再经过1个月的冷静期,拿到了离婚证。
我记得那天是2021年9月份的一个周五,阴天。我们从民政局里出来,李雨桐一声不吭,她径直穿过马路,沿着绿化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则直接走进停车场里,开车回了家。下午我姐来了,说周末我女儿不上课,把我妈接回老家住两天。从我妈跟我姐愉快的聊天声中,我知道我和李雨桐的秘密她们并不知晓。
下午5点半,我妈牵着女儿跟着我姐下了楼,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瞬间掉进一片虚空之中。
“李雨桐离我而去了。”我在心里想着,“她没有信守‘承诺’(离婚不离家)。”
我把离婚证塞到衣柜底下的小抽屉里,意外翻到了那本让我酸嘴倒牙的彩色印刷的小册子。一瞬间,很多遥远的记忆涌进了脑子里,我马上把它们赶走,我什么都不想回忆。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半了。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卧室的门整个横了过来。我被吓了一跳,慌张地坐了起来。我得出去走走,随便到哪里走走,不然脑子要出问题。我忽然想起单位发的电影卡还没看完,便从电脑桌的抽屉里翻出来,拿着去了电影院。放了什么电影,我现在想不起来名字了,好像是一个灾难片。电影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天空中黑风阵阵,我想如果地球被摧毁的话,我们会不会感觉到孤单害怕?
到了家里将近11点,我看到小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些光出来。我走过去看见李雨桐正在里边侧身躺着,脸朝里,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才知道,她认同了我的计划。
4
第二天一早,李雨桐做好了饭等着我。
我走进客厅,李雨桐摊了下手,问我:“我该怎么做?”
“记得我在南京上班的时候,周末往回赶,顾不上吃饭。但是每次到家里都没有吃的。”我说。
“记得我怀孕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接送过我。”
“又来。我上班比你早,下班比你晚。我怎么接送你?”
“是你先说的。”李雨桐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下来,“一大早就揭老底吗?”
我也拉开椅子坐下来:“你不是问我该怎么做吗?现在就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俗称揭老底儿。你开始吧。”
“没意思。”李雨桐垂下眼,“吃饭吧。”
“那就想一想对方有哪些优点,夸一夸吧。”我又说。
“你酸不酸?你让我搁这儿夸你,做梦呢吧?”
“得了。先吃饭吧。”
吃完饭,我把碗筷收拾进洗碗池子里,叮叮当当地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李雨桐在门口换鞋准备去上班,她清脆地说道:“我今天上班没功夫,你今天不上班,你在家里想吧。”
我看到摆在桌子上的女儿的照片,便拿在手里仔细看着。小语长得像我,身上的臭毛病也像我。
记得2015年李雨桐刚怀孕的时候,我妈找她要产检的单子——李雨桐在医院的产科上班,找同事做检查不用花钱,但是出不了单子——我妈找了一堆借口:“要花钱做,要出单子,万一以后有什么问题也是个证据。花钱做人家做得认真,不花钱人家嫌烦……”
我妈想要单子,是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套看男孩女孩的玄学理论——如果宝宝的形状是长条形的,就是男宝宝,如果是椭圆或者圆形的,就是女宝宝;面对着你的,是女宝宝,背对着你的,是男宝宝……孕妇肚子上的纹路也能进行辨别……
转眼间到了2016年2月,李雨桐到老家过年。我二姐又张罗着带着我俩到一个“老中医”家里把脉。所谓的老中医,实际上是一个算命先生,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我二姐把20块钱朝桌子上一按,“老中医”开始装模作样地摸起了脉。我心烦得要命,跑到大门口的树下靠着抽烟。不一会儿,我二姐扶着李雨桐出来了,喜笑颜开,似乎结果很令她们满意。
2016年6月15日我在单位值夜班,9点多钟的时候已经躺到了床上,心里却莫名地不安起来。我找领导请了假,开车回家。
我摸黑爬到床上,李雨桐问道:“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笑道:“我感觉你今天要生。”
李雨桐扑哧一笑:“你会算呀。”
到了11点多钟,李雨桐把我推醒。“快点、快点儿。我肚子疼。”李雨桐把手攥在我的胳膊上,大约过了十几秒,她长出一口气,疼痛过去了。
如此有规律的疼痛来了5次,李雨桐终于说:“去医院吧。”
到了医院里,李雨桐的同事一边跟她闲聊一边做各种检查,几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倒让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她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凌晨1点了。我在产房门口焦躁不安, 来回踱步。这时候一个护士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老婆让我告诉你,别担心,她好着呢。”说完咯咯笑着走开了。
我向来不会搞人情交际这一套手段,不过这个时候却突然开窍了一样,用手机点了10份奶茶托人送了进去。熬到4点多钟,顺利生产,母女平安。
过了1年多,李雨桐才跟我说:“你以为咱爸妈做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不就是想知道怀的是男孩女孩吗?切!”
“他们想知道就想知道呗,你管他们干嘛?”
“就是心里不舒服!我又不是个机器,被你们研究来研究去。要搁你,你怎么想?”
“哦,原来带着气儿呢。”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以前没提,现在提它干嘛?”
“我看他们也没有不疼小语,本来不打算提这事的。但是我看你成天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就来气!你不知道替我说句话,或者安慰安慰我?”
“我本以为你无所谓的。”我说。
“狗屁吧你。”
我承认,我在很多事情上忽视了李雨桐。我跟李雨桐都是家里的老小,两个被原生家庭宠惯的人走到一起,容易产生情感缺失的错觉。
5
有一天,我们坐下来闲谈。
李雨桐问我:“上次楠楠(她闺蜜)来我们家,她把你的乐高碰到地上摔碎了,你怎么不生气呢?为什么我犯一点小错你就发火?”
我反问她:“为什么你对小语的老师客客气气,百般顺从,但是对我妈却这也不满那也不满呢?到底是谁在照顾小语,谁更疼小语?”
李雨桐梗着脖子说道:“可以,我承认我有偏见,我可以改正。那你呢?”
“我当然也可以改正。”
2022年的春节前夕,下了一场大雪。李雨桐带着小语在楼下的公园里玩,不一会儿,小语怏怏不快地跑上楼来,我还没问怎么一回事,李雨桐也跟了进来。
“小语把咱家的钥匙弄丢了。”李雨桐说,“她非要自己拿着!”
小语说:“我喜欢钥匙扣上的毛绒娃娃。”
李雨桐向来大大咧咧惯了,我不知道因为她丢三落四吵过多少次架。我压着自己的火,问李雨桐:“你就不能把娃娃摘下来给她,非得都交给她?”
“摘来摘去多麻烦了!”
“那你不能跟在她后边看着,掉的时候你马上捡起来?”
“你能不能别叨叨了!”
我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前功尽弃,便闷声闷气地下楼去找,找了两圈仍然一无所获。我记得李雨桐的钥匙串上有门禁卡、防盗门钥匙和电动车钥匙,还有她在单位里各种柜子的钥匙。交房的时候门禁卡上贴了房间号,我曾经让李雨桐把它撕下来,她不听。现在好了,门禁卡再加上钥匙,一摸一个准。
我到物业和附近的岗亭去问,都说没有人捡到钥匙。岗亭的保安扁着嘴说:“大过年的,抓紧把锁换了。那么大一串钥匙,要是不被人捡走,不会找不到。”
我更加气恼了。可是过年的商店全部关门了,我连建材市场都跑了一遍,还是买不到锁。最后我在路灯杆子上抄到了一个开锁、换锁的小广告,电话打过去没多久,来了一个挎着包的小伙子。他从包里拿出几块杂牌锁具摆在地上,张口就要1000。我告诉他这些劣质锁具也就100块钱。他倒是干脆,把包一收,爱换不换。
为了能放心回老家过年,我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春节过后商店开门,我又把杂牌锁具拆掉扔了。
事后,李雨桐跟我说:“想发火就发火,别憋着。”
我说:“我真想发火。”
“你干嘛发火?要是楠楠把钥匙丢了,你会发火吗?”
“她把她家房子丢了,我也不发火,她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李雨桐话锋一转:“要是她把咱家的钥匙给弄丢了呢?”
“我要是把咱家的钥匙给她,那不该你发火吗?”我有些不耐烦,“你不要老是以为我对你有什么偏见,这件事情确实是你不对!”
李雨桐发觉自己有点可笑,她说:“两把锁一共多少钱?3000块够了吧?我这就转给你。”
我伸手阻止她:“钱不用转,知道自己错了就行。”
以前遇到事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呛上两句,现在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聊聊了。我们约定好,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发火,不抱怨,不推卸责任,不相互指责,先解决问题,再分析谁对谁错。这时候我们发现,当问题说清楚并成功解决的时候,我们更愿意坦然地承认错误。
有一天,李雨桐拿出来一个小本子,一边用手拍着一边咂嘴:“咱们4个月没吵架了,你敢相信?”说完,煞有介事地坐在沙发上一张一张地翻:“嗯,我承认了13次错误,你承认了3次。”然后把小本子朝我身上一丢:“你自己数一数看,数目对不对。”
我拿起小本子看了看,问了她一句:“咱们的聊天记录是不是也打印出来了?”
李雨桐哈哈大笑起来。
今年夏天,我在老家的菜园子里收拾杂草,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很快整条胳膊都红肿起来,刺扎扎地疼,手指头也开始痉挛。我把胳膊展示给李雨桐看,她二话不说,直接开车送我去了镇上的医院。
不一会儿,我的舌头开始发麻,太阳穴突突突地疼。李雨桐把车子开得飞快,我大着舌头提醒她小心开车。到了医院里,当班大夫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值班大夫还没到岗。大夫着急走,简单检查了一下说没啥大问题,吊两瓶消炎药就行。李雨桐与他争执了几句,最后“商定”好了用什么药。大夫夹着衣服从诊室走出去的时候,我听到李雨桐对着大夫的后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我在输液室里打吊针,李雨桐去药房里拿药去了。我隔着窗户看到有个老太太拉着一辆平板车慢吞吞地进到了院子里,就站在那儿张皇地望着,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干什么。站了一会儿,保安终于发现了她——保安俯身查看平板车的时候,我伸直了脖子,看到平板车里躺着一个大爷。
我忽然意识到:人生不过如此吧,生老病死,相扶相依,争吵又有什么意义呢?
6
10月1日,老韩给我打电话:“老张,我跟刘娟复婚了。”
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不过我很快醒悟过来——他俩复婚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老韩是结婚的当天给我打的电话,去参加婚礼是来不及了。我埋怨了他两句,给他发了一个红包,可是老韩超期没收,又给退了回来。
第二天,老韩给我打了个视频过来,他把镜头对着刘娟,刘娟正把结婚用的大红色的被子往地柜里塞,又是压又是踩,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你瞧,笨得跟头猪一样。”老韩偷笑道。
“身材也像头猪。”我揶揄道。
老韩啧了下嘴:“哎,老张,这话可不兴你说,记住了啊!她可是我老婆。”
我对付着笑了一声,问他:“份子钱怎么不收?”
“哎呀,份子钱算了。老夫老妻的,还不够丢人的。实话告诉你,我们结婚,谁都没请,就家里的几个人。”
这时,刘娟突然扑过来,把手机抢了去,她从手机里打量着我,摇了摇头:“老张,你老了。”
“比上学那会儿是老了。”
“咱俩多长时间没见了?”
“很久了。我倒想见你来着,就怕老韩不愿意。”
刘娟喷出一口气:“瞎贫!你跟老韩聊吧,我收拾收拾去了。”
老韩接过手机,我看到他的眼睛越过手机屏幕,应该是看着刘娟离开的方向。等他把目光回到屏幕上来,苦笑一声:“老张,我挺羡慕你的。你看我俩,白白耽误了4年多时间,离婚的这4年我们可以做多少事情啊,你说是不是?”
“如果不闹离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老韩抹了一下眼睛:“谁说不是呢。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说是不是?”
当年“逃课5人组”里有老韩,从杭州回来之后,我们便没再说过这个事情。我跟老韩不常联系,他总是换私人号码,但是一旦见面就无话不谈。老韩有时候在别人面前大喊大叫,快活地仰起脖子笑,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他。每次有我在场的聚会,他都会感到不自在,他说自己有被人看穿的窘迫感。
沉默了一小会儿,老韩突然小声说道:“还记得你的名言呢,你说婚姻中的那个她就是一个可以随时打开你家房门的女人。我越想越觉得这话真他妈浪漫!”
我当时说这话其实是对自己糟糕的婚姻生活的嘲讽,却被他品评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我告诉李雨桐,老韩复婚了。李雨桐眨了眨眼,问我:“他教你什么招数没有?”
我哭笑不得:“没教。”
“那我给你支个招。”李雨桐说,“你带我出去玩。”
国庆假期瑜伽班搞促销,李雨桐报了一个班,送了她两张芒砀山的旅游门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自驾去过一次芒砀山,这次算是故地重游。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两个凌晨5点打出租车到达市中心牌楼下边,等了一会儿,就坐上了旅游公司的大巴车。
我迷迷糊糊睡了2个多小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9年前。周围那么多人,但是我只认得李雨桐一个,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佐证我们已经度过了耗费心力的9年时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起点。
我们钻进王后陵里,李雨桐在前面嗖嗖嗖乱窜,不一会儿就跑得没了踪影。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逆着人流朝我奔过来,大喊着:“快点,快点,跟我走!”李雨桐把我拉到一个小山洞边上,指着挂在洞边的牌子说:“你看,‘相思洞’。上次咱们来的时候,你没陪我进去。”
李雨桐拉着我的手,汗津津的。9年时间我们拉过无数次的手,早就像左手拉右手那样没了感觉。李雨桐说过,我们两人的手都小,握不住东西。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我们差点就没有握住彼此。
从王后陵里出来,我们意外发现一个小庙,李雨桐说她想拜一拜。李雨桐虔诚地跪在佛像前边,双手合十,我站在离她相隔五六米远的地方,望着她瘦削的后背,心想,这几年她确实变了很多,以前我们到过一些庙宇,我怂恿她去拜一拜,都是被她推着走开了。
拜完神仙,李雨桐跟我说:“以前总是相信自己,现在才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感到无能为力。”
我问她:“那你刚才求了什么?”
“求我们长命百岁吧。”
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那天我跟李雨桐都获得了相同的情感体验。我们从旅游大巴上下来,她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光。
“我们走着回家吧。”她说。
“好啊。”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一直沉默着,我们就这样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朝家里晃。走到火车站前边的路口,李雨桐站住了,她说:“记得咱们谈恋爱那会儿,走到这儿就要分开了。我向北,你向南。”
“对,但是好在现在不用了。”
7
11月5日星期六,李雨桐心血来潮想去安徽皇藏峪。我们早上出发,从北京路开上符离大道,李雨桐把胳膊伸出窗外,手指头惬意地在风中打着圈儿。到了皇藏峪附近,李雨桐突然疑惑地问道:“我记得上次来是走一条烂路来着,就像被炸弹炸过一样的烂路。它跑哪去了?”
曾经确实有一条烂路,不过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它身在何处。李雨桐提议道:“要不咱们去找那条烂路吧。”
我说可以,然后调转车头,毫无目标地闯进好几条烂路,但都不对。到了中午,我们放弃寻找,开车返回皇藏峪。在山顶上我们找到一块突出山体的大石头,李雨桐大叫一声“就是它”,然后跳了上去。
她张开双臂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嗓子,转过头来:“你也来一嗓子?”
我摇头拒绝:“恐高。”
李雨桐说:“切,跟上次一样。”
又喊了两嗓子,李雨桐大脑缺氧俯下身子,胳膊向后边伸过来。我跳上了石头拉住她,脚下的风景让我两腿一软,忙不迭地抱住了她。突然的身体接触让我俩都有些不好意思。
从山上下来,李雨桐又有了新想法:“我记得当时有一条小路……”
不过现在那条下山的小路也找不到了,在回家的路上,李雨桐嘀咕了一声:“以前的路都找不到了,是不是意味着回不去了?”
我别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忽然咧开嘴大笑:“别紧张,开玩笑的。”
回到家里,李雨桐提议道:“我有个打算,要不咱们列一个旅游计划吧,把那些年我们去过的地方重走一遍,你看怎么样?”
我一边擦着脸一边回应她:“行啊,走完之后呢?”
李雨桐一笑:“到时候再说吧。”
正如我们容易被一件小事激怒一样,也容易被一件小事感动。我跟李雨桐彼此的心里都非常清楚,今天的快乐在冗长乏味的生活长河之中,是虚幻而短暂的。我们都不敢再轻易相信,月亮在我们这个年纪好像已经不能再惹祸了。虽然对彼此固有的成见很难打破,不过呢,我跟李雨桐都在努力地重构爱情,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们会重拾信心的。
(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老男孩
编辑:唐糖
题图:《柳烈的音乐专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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