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童話的日劇:《舞妓家的料理人》,日本花街文化的光與影
以京都祇园为舞台的《舞妓家的料理人》,原作是曾经被改编成动画的高人气漫画。这部日剧引发各种意论,其中包括:是否美化了日本花街的舞妓制度里内含的「儿童虐待」和「未成年劳动」? 图/《舞妓家的料理人》
▌接续前篇:〈大人童话的日剧:《初恋 First Love》的色彩学与日本共同体〉
▌接续前篇:〈大人童话的日剧:《初恋 First Love》的色彩学与日本共同体〉
接着《初恋 First Love》,在台湾也引起讨论热潮的Netflix日剧,是以京都祇园为舞台的《舞妓家的料理人》,原作是曾经被改编成动画的高人气漫画(编按:本作日文原文汉字写作「舞妓」,Netflix中文版另作「舞伎」)。本剧制作人是川村元气,他曾经推出《草食男的桃花期》、《恶人》、《怒》、《你的名字。》、《天气之子》等畅销作品。另外,可以说也是影集主角的家庭料理,是由在台湾也广为人知的《海鸥食堂》、《东京铁塔》等电影,和《深夜食堂》等作品中的食物造型师饭岛奈美精心制作,每个故事都勾出了不同的料理魅力,让人光看着画面就饿了。而美术设计的担纲是在台湾电影《赛德克‧巴莱》也负责美术监督的种田阳平,将堪称日本传统美学的结晶——京都花街中,讲究细节到无微不至的优美质感再现于观众眼前。
剧本和导演是枝裕和,代表作《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2004)、《我的意外爸爸》(2013)、《海街日记》(2015),在坎城影展得到金棕榈奖的《小偷家族》(2018)和在韩国拍摄的最新作品《婴儿转运站》(2021),在作品中他一贯描绘着无血缘的人们,一起创造共同体般「拟似家族」关系里短暂的美丽、温柔与残酷。
这次《舞妓家的料理人》中,在两位「妈妈」身边(并非真正的母亲,是花街中置屋或茶屋的老板娘。置屋是照顾和管理艺妓或舞妓的「家」,会应料亭、茶屋等要求,派遣自家舞妓、艺妓从事接待工作,家中亦经常附设小酒馆),聚集了从日本各地前来想当舞妓的少女们,在「限定期间」(舞妓是少女的象征,所以习惯上在20岁前后转为艺妓)中如同家人般共同生活的样子。到此处,可以说是位于是枝电影的延长线上,是非常「是枝裕和」式的人文影像。
图/《舞妓家的料理人》
然而,这部日剧也受到各方面的批判,例如是否反而美化了日本花街的舞妓制度里内含的「儿童虐待」和「未成年劳动」。不只是日本,台湾也有很多人感觉到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我也听到周围几位朋友说这部影集「未免太美化了吧」。在韩国,动画版被批评为「未成年人因为酬劳跟成人吃饭,喝酒应酬接待,这种事竟然被描绘得云淡风轻」,行政单位介入其中指导,判断是对青少年有害的节目。
暴露出花街问题所在的,是去年2022年6月在推特上的举发。有一位从前在京都花街先斗町当过舞妓的女性,她揭发虽然舞妓是未成年,但半夜10点以后还陪着客人,喝酒也是业界常态,客人把手伸进和服里触碰身体,还有跟客人一起入浴等性骚扰的强迫行为。她的举发在推特瞬间被扩散,引起轩然大波,对京都的花街和京都行政方的批判蜂涌而至,事情演变到后藤厚生劳动大臣不得不举办记者会回答问题。
后来,因为被那位女性所提到的事情触发,以及曾经当过舞妓的其他女性,揭露了自己从前所属的置屋(剧中称为「屋形」)如同虐待般的饮食状况。进行舞妓派遣和募集的「おおきに财团」(公益财团法人京都传统伎艺振兴财团)声称那个举发毫无根据,但出面举发的女性反驳「正是这样的隐蔽,阻碍了京都花街的制度改善」。因为将京都花街拍成影集,「看了作品,向往舞妓世界而进入花街的孩子,会不会因为和现实的巨大鸿沟而绝望呢」,担忧和批判的声音未曾止息。
去年在日本,因为近年#MeToo的潮流,许多在原本封闭的业界中遭受性骚扰、权势骚扰的女性们发声抗议,对象有电影业界、媒体界、演艺圈、自卫队等众多分野,尤其对京都花街的告发,因为花街独特的历史和制度的复杂性,更是艰难。
2022年6月的一则举发文,在推特瞬间被扩散,引起轩然大波,对京都的花街和京都行政方的批判蜂涌而至。图为京都的艺妓,非当事人。 图/美联社
对京都花街的告发,因为花街独特的历史和制度的复杂性,更是艰难。图为京都的艺妓,非当事人。 图/美联社
我从大学时代开始,在京都居住了10年。母校是京都市立艺术大学,位于洛西的小小的大学(今年秋天预计迁至京都车站前),不过这里的学生和毕业生代代相传的打工也是形形色色。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光只是到京都观光不可能领略到的有趣经验。
例如,在现今已消失的比叡山顶游园地的夏季限定鬼屋当藏镜人,在五条清水的茶碗祭卖东西等等。还有,京都五大花街之一的宫川艺妓舞妓全数出马的「京舞踊」活动,担任幕后黑衣人,不过这是要拉帘幕和舞台机关绳的体力活,只会找男学生。女学生代代相传的打工是在先斗町某茶屋酒吧的接待工作,茶屋酒吧是附属于能举办宴席、有座席的茶屋,艺妓和舞妓们带客人来,茶屋的常客们下班来消费,也就是所谓「不接生客」(如果没有熟人介绍就无法入内,类似会员制形式,帐款也是后付)的酒吧。
都是知道底细的好客人,也有很多女性客人。这种生意建立在信赖关系上,不太容易发生性骚扰问题,那也是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都能在那边打工的理由吧,不过有时候也会听到一些业界的八卦,能切身感受到花街的特殊性质。
我工作的茶屋酒吧的「妈妈」和剧里的「梓妈妈」一样,是漂亮的单亲妈妈,原本是艺妓。「妈妈」总是穿着京友禅的高级和服,光腰带就价值300万日币,听说和服大概要100万日币。舞妓时代,置屋一手包办了学艺的费用、生活费、住房、到和服与做头发的费用(相对的舞妓基本上没有薪水,只有微薄的零用钱)。而艺妓和置屋、茶屋都算是自营业者,对生意的思考方式和习惯,也是人人各异,各地有别。我个人直接认识的花街的人们,全都是非常好的人,但可想而知,里面也会有黑心的老板。
京都的花街,本来是与性产业一起发展起来的。历史上,花街可以上溯到室町时代和江户时代初期,「茶屋」是有性服务的女性「茶汲女」、「茶立女」的休息处,以及情人们幽会的地方。和歌舞伎的兴盛同时,「茶汲女」展现歌舞技艺以取悦客人,服务业转而多元化,取代了性服务,琢磨歌舞音曲的艺能技巧的女性(芸妓),和性服务的娼妓不同,也在历史舞台上登场。在「卖艺不卖身」的附加价值下,艺妓和舞妓作为专门面对富有阶层的高度款待的服务者而存在,为了维持那种特殊价值,各式各样的规矩和传统应运而生。
图为京都的舞妓,非本文当事人。 图/欧新社
图为京都的舞妓的舞蹈训练,非本文当事人。 图/美联社
然而,因为明治时代以前花街的女性,主要来源是偏乡贫穷地区的人口贩卖,进入明治时期,随着现代化,女性的人权问题被聚焦之际,花街的这种作法,特别被视为问题所在。而二次世界大战后制定了日本国宪法,还有劳动基准法和儿童福利法的入法,京都的舞妓和艺妓那种特殊的工作方式,就发生了难以为继的状况。于是京都的花街,将置屋解释为「艺人事务所」,舞妓和艺妓相当于隶属其中的艺人,并非一般劳工,继续维持着向来的系统。
换句话说,女性们能自立,人权被重视,能享有尊严的工作,这种花了漫长时间由民间和官方共同整备的架构之下,培养了京料理等饮食文化、支持着西阵织和京友禅的和服制作。作为继承了京都「款待文化」(おもてなし)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步入令和时代,京都的花街,拥有日本文化厅也几乎承认为日本遗产候补地的价值。
话虽如此,在复杂的成立历史中,艺妓和娼妓之间的界线,依然有暧昧之处。虽然简单说是艺、舞妓,但因为花街或置屋管理者的不同,身处其中的人也被放在相当不一样的工作条件下,这也是实情吧。
实际上,昭和11年(1936),享誉国际的日本巨匠沟口健二导演的电影《祇园的姐妹》中,面对愿意照顾破产老板(赞助者)的老派的艺妓姐姐,近代风的、想玩弄男人于鼓掌之中的妹妹说出了以下这种台词:
「用钱把我们当作慰藉,像商品一样买卖的是谁呀,全都是男人啊。男人是我们的,可恨的敌人呀。」
「生意做得好的话,被说是腐败堕落,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为什么像艺妓这种行当会存在这个世界上啊!这不对啊,这种东西消失也好哪!」
「哪,说到来这里玩的男人啊,大家不是只都把我们当作慰藉才来的吗?妳说说有哪个男人不一样?」沟口健二导演的电影《祇园的姐妹》。 图/『祇园の姉妹』(1936年)
为继承了京都「款待文化」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步入令和时代,京都的花街,拥有日本文化厅也几乎承认为日本遗产候补地的价值。 图/欧新社
大概20年后,同样是沟口健二导演的《祇园𠱞子》(1953年),描绘了被男客蛮不讲理的性要求逼迫、祇园艺妓舞妓的哀愁。如今,代表日本文化,继承传统的面向被大为宣传,另一方面沟口描绘的花街构造和形象,在又经过了50年的现在,依然还存在于某些地方,且因为前艺妓的举发摊在阳光下,暴露于大众的眼前。因为#MeToo运动,女性的人权侵害,现今在各界都受到瞩目,以「艺‧舞妓是艺人」的说法规避劳动法规的花街,已经无法再藏身于「治外法权」底下了。
现在京都花街有祇园甲部、宫川町、先斗町、上七轩、祇园东等五处,风格与规矩、气氛都不同。《舞妓家的料理人》舞台是祇园甲部,据说在推特举报告发的女性的所属是先斗町。因为告发事件,舞妓和花街全体都承受了误解,当事者们也受了伤害,非常困扰——有人以这种理由非难举报者,想来那也是真实的声音。
因为这位前舞妓女性的举发,针对京都花街的#MeToo运动余波未平,也波及了日剧的制作。对于相关批判,是枝导演今年1月24日在自己的部落格留言:
「因为电影和电视圈也有同样的问题,我能理解改革并不简单,和大家一起努力,我虽然力量微小,也想为大家加油。」
关于影集中是枝裕和导演想要表现什么之类的重要内容,他在部落格上写了很多。不过拍摄时间比去年6月的举报事件还早,所以影集内容没有受到举报的影响。但是,是枝裕和导演自己对京都花街状况的疑问,也反映在剧本上了。可是,他的表现方法不是像沟口健二早在很久以前做过的对花街的批判,因为是枝导演也想珍视积累于历史中的贵重价值。影集在串流平台公开时,和Netflix及制作端讨论,关于那位舞妓的举报,他们讨论过是否应该发「声明」表示出影集的立场,然而并未实现。
《舞妓家的料理人》中的凉子(右一),是只出现在影集中的原创角色,透过凉子的台词明示出「舞妓的工作,用现在的国际标准看来,不是违反了儿童福利吗?」既现实又现代的视线。 图/《舞妓家的料理人》
是枝导演在自己的部落格留言:「为了让这个像歌舞伎一样的文化『传统』能传承到下一代,在花街的内外,都有试图改变的人们。」图为《舞妓家的料理人》剧照。 图/《舞妓家的料理人》
如果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再看一次影集的话,其实对目前花街样貌的「疑问」,确实投影在戏里的各个地方。譬如在第一集里,首先借由住在「屋形」里「唯一不是舞妓.艺妓的少女」凉子的台词,明示出「舞妓的工作,用现在的国际标准看来,不是违反了儿童福利吗?」。
其实这位拥有既现实又现代的视线的凉子,是只出现在影集中的原创角色,在原作漫画中并未登场。而小蓳的姊姊艺妓百子姊姊,从她的年龄看来(就算在花街最受欢迎)住在过于豪华的大厦里,也说了「离开花街就没办法生存」,小蓳在座席上和客人玩输了就要喝酒的游戏时赢了,「妈妈」和初恋的人的对话里,暗示出工作和性的关系等等,如果细究其中内容,不能说这部影集在描写花街时丝毫不加批判。而在最近的日本电影圈中,也有性骚扰、职权骚扰、性暴力的举发,是枝导演也是为了改革这些问题而起身行动的电影圈人士之一。他将花街的问题视为自己的问题思考的心情,是很能够理解的。
还有一点,是枝导演为了采访和拍摄到访京都的两年间,「不让舞妓们在酒席斟酒。完全不喝酒,彻底做到规则的改革」、「舞妓们的座席陪伴在22点结束,之后换艺妓接手,屋形和舞妓之间一定要签订契约,也设置咨商窗口」等变化,都写在部落格上。不知道这些改变是不是因为前面说的「举发」,但花街也渐渐受到外界严格的目光批判(包括影集的观众)而逐渐改变,这是确实可见的。
在这样的变化下,描写生息于京都花街中(恐怕也是日本所到之处)的文化,透过16岁的料理人「季代」的眼睛,试图传达人与人之间折射交映出的「真.善.美」的影集,拥有极大的意义。
如同前文《初恋 First Love》剧评里也写到的,经历了「失落的30年」的日本,现在被强烈的闭塞感所包覆。但尤其是最近几年,在各种地方,也有很多人努力摸索着想让日本社会走向更好的方向。
现在的日本,同性婚姻的合法化成为重要课题,在舆论调查中,「赞成同性婚姻」的比例超过了60%。然而,执政党自民党对此并不积极。岸田总理还说出「(同性婚姻)会改变日本社会」等负面的语言。可是,日本社会并非如同岸田总理所说的会因同性婚姻而「改变」,而是早就已经「变了」。
去年久违地回到日本时,和年长的朋友夫妻档一起到老家的公园去看了某座石碑。那石碑附近丛生着杂草,这对夫妻不分你我地自然而然开始拔起杂草,捡拾垃圾。这是从日本的「秩序」中自然出现的,不是被任何人强制的动作,看起来美丽极了。
在变化中的日本社会,要留下什么或改变什么才会变得更好呢?即使改变原先的规则也能持续下去的美好是什么?现在日本社会所需要的,正是认真而仔细地凝视这些事物。
在变化中的日本社会,要留下什么或改变什么才会变得更好呢?即使改变原先的规则也能持续下去的美好是什么?现在日本社会所需要的,正是认真而仔细地凝视这些事物。 图/美联社
责任编辑/林齐晧
译者/ 高彩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