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背著方尖碑?羅馬「密涅瓦方尖碑」與歐洲的象圖騰
左为《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eum Celebrrimum)收录的密涅瓦方尖碑(又称大象方尖碑)版画。右为大象方尖碑的实际成果,与版画相比对可发现造型上的不小差异。 图/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aeum celeberrimum、维基共享
文/王健安
根据1678年出版的专书《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eum Celebrrimum),罗马的耶稣会博物馆收藏着一批方尖碑模型,安置在主要走道的显眼之处,受重视程度不言而喻。该书收录的众多版画中,即以方尖碑相关主题的版画占比最高,就连作画品质,无论是细节描绘度或画面空间感等,也是个中之作。
而在众多方尖碑版画中,其中一张显得独树一格:当其他方尖碑版画以辽阔的城市景观为背景时,该版画仅以空白背景烘托方尖碑本体。观者所见,是一只大象的正面,象头向画面右侧摆动,并高举弯曲的象鼻。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只大象还背着一座方尖碑,但神情丝毫不觉辛苦,反倒是游刃有余。大象雕像下方还有个朴素基座,更加刻意地展示大象和方尖碑。
《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当然也有介绍这座方尖碑,但对现代读者来说,只会见到一段相当轻描淡写的描绘,稍不注意,便会忽略汇聚于这只大象身上的时代意义。
左为《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eum Celebrrimum)收录的密涅瓦方尖碑(又称大象方尖碑)版画。右为大象方尖碑的实际成果,与版画相比对可发现造型上的不小差异。 图/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aeum celeberrimu、维基共享
这座「大象方尖碑」的故事,要从1665年说起,当时罗马城内再度发现一个方尖碑。与罗马城内既存、动辄20公尺左右的诸多方尖碑相比,这只不过是个仅数公尺高的迷你方尖碑,但教宗亚历山大七世(Alexander VII)并不因此将之弃置。
他命令当时最受欢迎的艺术家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负责这座方尖碑重新竖立工程,并要求耶稣会博物馆的管理人基尔学(Athanasius Kircher)共同参与,尤其是协助修复破损处的圣书体。1667年,在基尔学和贝尼尼这两位大师级人物合作下,方尖碑的竖立工程终于完成,其即为那张独特版画描绘的主角。
这座方尖碑因为立在密涅瓦圣母堂(St Maria della Minerva)的前方广场上,所以被人称为「密涅瓦方尖碑」(Obelisco della Minerva),也因为大象雕像,不时又被称为「大象方尖碑」(Elephant and Obelisk)。版画与实体雕像相比还是有诸多不同,尤其是象头的摆动方向完全相反、象牙的弯曲角度也有不小差异,版画更无法完全呈现放置在象背上的华丽象鞍。即便如此,在满是欧洲古典风格雕像的罗马城内,无论是版画还是雕像,都能突显出大象方尖碑的异国情调。
基尔学之所以会参与大象方尖碑的修复工程,与他过去30多年来的研究经验直接相关。基尔学的自传提到,1628年,他在耶稣会的其中一个图书馆内检视藏书时:
基尔学所指的,是1586年至1590年间,教宗西斯笃五世(Sixtus V)在建筑师丰塔纳(Domenico Fontana)协助下,在罗马城内竖立的四座方尖碑,当时可说是轰动全欧洲的伟业。因为没有留下书名,我们不得而知基尔学当年究竟是翻阅到哪本书,但很有可能就是丰塔纳亲笔完成的《论教宗西斯笃五世时期的梵蒂冈方尖碑搬迁工程与其它建设》(Della trasportatione dell'obelisco vaticano et delle fabriche di nostro signore Papa Sisto V)。
大象方尖碑的实际成果,与版画相比对可发现造型上的不小差异。 图/维基共享
左为基尔学,右为贝尼尼。 图/维基共享
以此为契机,基尔学开始关注到当时还无人能破译的圣书体,并一头栽进该领域研究,挖掘其中的神秘智慧成为一生志业。
此次巧遇,确实为基尔学带来许多助益。在当时,破译圣书体已成为诸多学者的共同话题,而基尔学多亏于耶稣会的教育体系,熟稔许多东方语言,似乎真有机会解开这个谜团。他的名声随后流传开来,广泛结识诸多有力人士,像是在1631年认识的学者佩瑞斯克(Nicolas-Claude Fabri de Peiresc)。此人相当积极协助基尔学破译圣书体,更利用其影响力,说服耶稣会高层让基尔学前往罗马专心研究。
往后几年,基尔学确实出版了数本与圣书体,或古埃及文明相关的研究专论,并信心满满地认为已找到破译之道、试着翻译方尖碑上的圣书体(但19世纪法国的商博良证明了,基尔学的研究顶多只算是尝试阶段,更别说有不少错误理解);早在修复大象方尖碑之前,基尔学就已是该相关领域的权威。
事实上,教宗英诺森十世(Innocent X)在1654年时,就曾要求基尔学参与另一座方尖碑的修复及竖立工程。根据基尔学自己的说法,当年英诺森十世曾向他说道:「希望能借助上帝赐与他的天赋,尽最大努力破译方尖碑的文字,使其奥秘能重现于世。」这样重责大任,丝毫不下于塑立方尖碑的工程。
最后的结果,便是今日在纳沃纳广场(Piazza Navona)所见的安果娜雷方尖碑(Obelisco Agonale)和四河喷泉。有趣的是,当年即是由贝尼尼负责这项工程,换言之,两位大师早已有合作经验,而且基尔学可能也曾在过程中提供灵感。
因为以上种种背景,《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才会收录许多关于方尖碑的内容。重点不仅在于馆内收藏了哪些方尖碑模型,还有博物馆的管理人基尔学,如何以其上帝给予的天赋,不断破译神秘的圣书体,进而拓展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如同该书如此形容基尔学是「古埃及圣书体的修复者与解读者」。其中的大象方尖碑,便是基尔学生命中最后一次尝试解读圣书体的直接贡献,具有莫大意义。
从造型上来看,大象方尖碑还有许多值得深究之处,例如:当年贝尼尼为何选择用「大象」背着方尖碑?
《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eum Celebrrimum)收录的其他方尖碑版画,画面背景是方尖碑的发现地点或重新竖立地点。表现方尖碑上的圣书体,是该系列版画最主要目地。在基尔学的时代,众多知识分子相信圣书体必定蕴含神秘智慧,再加上巨大尺寸,让方尖碑更引人注目。 图/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aeum celeberrimum
▌从巨塔到方尖碑:近代欧洲的大象造型
外观上,早期竖立的其他方尖碑与大象方尖碑有一个根本性差异:前者设计往往都是将方尖碑直接放置在新基座上,而后者则是打造一个与方尖碑结合的动物雕像后,才在下方设置新基座;虽然梵蒂冈方尖碑底部也有狮子雕像,但如果没有近距离仔细观察,根本难以一眼发现。打从一开始,大象方尖碑便想展示「大象背着方尖碑的」图像元素,假使是亲眼观看城内方尖碑的旅人,必定更能看出不同之处。
在所有异国生物中,大象可能是欧洲文明最熟悉的动物之一。早在古罗马时代,就因战争与娱乐而普遍接触到大象,其形象就如同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所记载的,有着「聪明、强壮」等正面特征,到了中世纪更因基督宗教,融合了「虔诚、对抗邪恶」的面相。在大象的图像表现上,尤其是中世纪的动物寓言集,往往有三种模式:普通站姿的大象、与龙(邪恶的象征)搏斗的大象,以及背着巨塔的大象。
基本上,「背着巨塔的大象」是最为常见的造型。这可能与古罗马时代流传下来的印象有关,例如老普林尼曾说过,大象会背着士兵冲入敌军阵列,如此描述再加上乘坐大象时常用的象鞍,渐渐演化成大象背着有士兵驻守的巨塔,彷如可移动的堡垒。
12世纪《亚伯汀动物寓言集》(Aberdeen Bestiary)的上帝创造万物绘图,左图的大象采一般站立姿态;右图的大象正在与龙搏斗,该形象也是传承自古典时代。 图/维基共享
左为13世纪《罗切斯特动物寓言集》(Rochester Bestiary)的大象绘图,大象被描绘成相当经典的巨塔大象。可仔细观察观察大象的腿部外观,本应是半蹄行的构造,被描绘成猫、狗等动物的趾行构造。由此可见,欧洲画师虽知道大象特殊外观,但难以掌握许多细节。右为13世纪《诺斯乌博兰动物寓言集》(Northumberland Bestiary)的大象绘图,大象被描绘成相当经典的巨塔大象。 图/维基共享、Getty Museum
或许大象因其巨大身躯与强壮体魄,让人从未怀疑过背着巨塔移动的真实性,如此造型,很长一段时间主宰了欧洲人眼中的大象形象,直到文艺复兴时期从未消失,在博马尔佐花园(Gardens of Bomarzo)中,便有一座以此为主题的巨大骇人雕像。
同样是在文艺复兴,大象的形象有了一次奇幻转变。在15世纪末出版的奇书《寻爱琦梦》(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书中主角在寻找爱人的过程中,曾遇到一座以美丽石头雕刻的大象雕像,更特别的是,还有一个方尖碑直接穿过大象的身躯直立于基座上。因为《寻爱琦梦》剧情奇幻、大量使用隐晦不清的文字,很难完全理解这座大象雕像的深层意涵;但思考到方尖碑对当代知识份子的特殊意义,以及大象的传统形象,或许是想借此讨论神秘智慧与强韧肉体之间的关系。
无论如何,在大象方尖碑的竖立工程中,基尔学和贝尼尼必定都曾以《寻爱琦梦》的大象雕像为参考原型,再结合了欧洲传统图象,决定让大象背着方尖碑。多亏于基座上的碑文,大象方尖碑的意涵得以清楚示人,其相当程度反应了基尔学深信不疑的理念:
不论你是谁,
看到一头大象,世上最强壮的动物,承载者方尖碑,
上头刻着代表古埃及智慧的象形文字,
都会认识到这意味着,
最深奥的智慧都应当由最强韧的心智加以支撑。
然而,还有其他历史背景足以令我们相信,选择以大象为主角时,也是为了更加引人注目,毕竟并非每个人都对神秘主义或奥秘智慧的理论感到兴趣。
博马尔佐花园(Gardens of Bomarzo)的大象雕像,以象鼻缠绕一位敌军士兵。 图/维基共享
左为15世纪《大宝鉴》(Speculum maius)中的大象绘图。该图大象与现实情况有极大落差,就生物外观来看,作画者或许是以一只狗为范本,再搭配一些人人皆知的特征,如长长的鼻子、背着巨塔、巨大身形。右为《寻爱琦梦》(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中的大象雕像,其造型为大象方尖碑的灵感来源。 图/Getty Museum 、波士顿公共图书馆
▌远渡重洋的大象
大象虽是欧洲文明熟悉的异国物种,但要能真正理解这种生物、并留下深刻印象,却要等到15世纪末以后的地理大发现。1514年,葡萄牙国王曼纽一世(Manuel I)为了炫耀在东南亚日益壮大的葡萄牙帝国,特定从当地载运一头亚洲象送给教宗利奥十世(Leo X)。
大象的路途尚属顺利,最后在众人注目下进入罗马,并被取名为汉诺(Hanno)。教宗相当宠爱汉诺,不仅命人专责照顾,更在大小庆典中让牠出场表演。但或许是难以适应欧洲寒冷气候、又或是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中,汉诺在三年后死去,让利奥十世大为哀伤,这件事情甚至一度成为新教用来调侃攻击教宗的话题。
在罗马的时候,汉诺不仅娱乐教宗,也为众多艺术家提供难能可贵的观察范本。拉斐尔(或是其工作室成员以他的草图为范本)画出了截至当时为止、全欧洲最精确的大象图像,透过皮肤的纹理、象端处单边突出的指状构造、如小山隆起的头顶,除了能清楚看到汉诺的身形,甚至能观察出牠作为亚洲象的种种生物特征。
无论是否直接看过汉诺,受其影响下,以罗马及麦地奇家族(利奥十世出身自麦地奇家族)文化圈为中心,欧洲接连出现不少大象图像。像是玛黛玛庄园(Villa Madama)的大象喷泉,或是以罗马诺(Giulio Romano)手绘稿为范本的札马会战(Battle of Zama)场景。罗马诺绘制的大象比拉斐尔更加活泼,卷曲扬起的象鼻、转向一侧的象头等,在在赋予更有情绪张力的瞬间,造型上的相似性,甚至不禁令人推想,大象方尖碑或许也曾向此借镜。
除了汉诺,在1552年,另一头名为苏莱曼(Suleiman)的亚洲象,同样作为葡萄牙国王的外交礼物,被人从亚洲运抵欧洲后,再一路送往哈布斯堡家族的维也纳宫廷。不过苏莱曼也遭遇一样悲惨的命运,无法适应气候,也没有获得妥善照顾,在抵达维也纳的隔年死去。相较于汉诺,苏莱曼并未留下太多相关艺术作品,但牠的移动过程,也引起沿途民众的热烈讨论,一时间蔚为话题。
拉斐尔描绘的大象汉诺,虽然只是草图,却是截至当时为止,全欧洲最精确的大象图像。 图/柏林国家博物馆
约16世纪下半叶的版画,描绘古罗马时代的札马会战(Battle of Zama)。画中大象的型态,参考自罗马诺的手绘稿。 图/Royal Collection Trust
葡萄牙帝国当年运抵欧洲的异国生物中,除了犀牛,大象可说是另一种最能引起关注的生物。就如同中世纪图像的纪录,大象是个巨大、强壮且聪明的生物,更因为亲眼看到活体标本,欧洲图像大幅修正此前常见的细节错误,大象方尖碑就是这一连串历史发展的著名成果之一。
即便不懂方尖碑的特殊意涵,在罗马的公共广场上,看到一只作工精细、写实生动的大象雕像,也足以令人感到新奇。当初选用大象为元素,必定有考量到如何在这个小小空间内,创造出最有戏剧效果的城市景观。
1667年,大象方尖碑正式完成,一头身形壮硕的大象扬起象鼻招呼着往来路人,但对基尔学来说,这座方尖碑想必让他感触良多。在同一年,长期支持基尔学的教宗亚历山大七世逝世,对他造成不小打击;即便是基尔学自己,无论多么想继续探索世上一切知识,也已迈入老年,体力逐渐被衰老与疾病侵蚀。大象方尖碑的寓意对基尔学来说,或许更像是缅怀过去数十年的美好时光。
1680年,基尔学和贝尼尼分别于同一夜晚,相继于罗马城内过世。当时的一段悼念词如此说道:
基尔学和贝尼尼这两位传奇人物,各自在不同领域有所专精,一位是耶稣会最伟大的博学者,另一位是站在巅峰的艺术家,本该难有交集的两人,因为当代罗马城内的城市建设,更共同创造出结合神秘主义、古埃及研究、动物研究与巴洛克艺术的大象方尖碑。
比起罗马城内的其他方尖碑,大象方尖碑不够宏伟硕大、所在位置更仅是伟大城市中的一个小小广场,旁边还有纳沃纳广场和万神殿等著名景点。但种种历史因缘汇聚在此,依旧使这只大象散发出别具纪念价值的光辉。
比起城内的其他方尖碑,大象方尖碑不够宏伟硕大,但种种历史因缘汇聚在此,依旧使这只大象散发出别具纪念价值的光辉。 图/罗马观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