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黃梵/時代之力

时代之力。(图/想乐)

1

我厨艺不精,偶尔救急下厨,等家人围桌动筷子,我的心理已变得微妙。母亲是家里的「公知」,专以挑刺为己任,我做的菜在她口中的风评,向来不高。不是油多菜生,就是肉老鱼腥,或盐多醋少。她垂着眼皮批完,会扬起眉毛,把我的思绪,引向她做的菜,那里已站着一排赞词。她并不知道,评点我的菜时,她为何会情不自禁地夸自己,但我心知肚明。

众人以为,信徒念经,是为了理解经义或施展法力,固然有这样的考虑,但我以为,念经真正的指向是自己,那是遮罩外界声音,用经文之声,日日肯定自己的功课。人出世或选择信仰,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不断暗示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人走入世还是出世之路,并不取决世俗或信仰本身,而取决人能否从中肯定自己。日日念经,既含着说服自己,也含着肯定自己的魔力。

母亲的日日挑刺,或自我夸赞,何尝不是一种念经?

父亲去世后,她来南京和我一起生活。随着日渐衰老,她能找到的肯定自己的事物,越来越少。初来乍到的前两年,她甚至期待涉足我的领域,并得到肯定。记得有一天,她突然问我写了什么,我说刚写完一篇诗评,她马上叫我给她看。我照实说,她不一定看得懂,提议还是看我的诗。没想到,她执拗起来,认为我太小看她,说这世上还没有她看不懂的文章。没辙,我只好把诗评列印出来,交给她。以前她读我的作品,有固定不变的环节:她会选择空闲的一天,专门找我聊天,补上口述的读后感。

那天之后,她一直没再找我补上读后感,我也不再提诗评之事。

再后来,她听家人劝告,去上老年大学,成了班上极受欢迎的高龄楷模。她显得年轻,健康敏捷,令同学惊讶、膜拜,成了学校神一级的人物。常有人主动搭讪,问她是否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老太?她向我转述他人的种种推崇时,喜不自禁。

很快,她对人的态度,有了内外之别。对外人,她通情达理,永远说他们好。对家人,她处处挑刺,总嫌家人不如外人。刚开始,我不懂这是她内心的需要,苦恼过一阵子。直到某天,我才明白这天壤之别的对比,从何而来。我父亲一辈子心悦诚服地赞美她,不光为抵消家史带给她的失败感。我的外公,她的父亲,是四川农村的乡绅,土改后,她不再回家,成了一个走遍大江南北不肯归根的人。我父亲的赞美、呵护,让她有醉意似的幻觉——至少她是斗室内的主人,尚能把握斗室内的命运。被家史吹灭的种种希望,全部转为她对来自我父亲赞美和呵护的日日索求。

我父亲一走,原本由父亲日日念的「赞美经」,无人再念。我曾试过数次,均以失败告终。母亲不信我说的赞美话,我也做不到像父亲那样懂她,总挠不到痒点。有次我刚说完赞美话,母亲忍俊不住,直截了当地说,别再哄我了,你只是想哄我高兴而已,我不需要哄。她说的没错,她需要的是赞美,而不是哄骗。

数学中有个哥德尔定理,是说要判定某系统的好坏,若不跳出该系统,是无法判定的。我意识到,哥德尔定理出现之前,人们已在践行该定理的主张——人人在乎自己在别人口中的风评。人对自夸不信任,才在乎别人的夸赞。即使有人喜欢自夸,也是喜欢在别人面前自夸,不喜欢独自对着墙壁自夸。他试图通过自夸,来影响别人对他的评价,说到底,仍是对自夸的不信任。

母亲对我夸赞的不信任,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凡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统统被她纳入「我」的范围,凡「我」对「我」的夸赞,都不足为信,不足为贵。

2

没有什么能像美那样,诱惑心灵,它也成为人饱食之后,最愿意追随的事物。可是美,一天也少不了物质的护航。一旦匮乏,那些支撑人的美,就会被无礼甚至粗野改变。

母亲至今晒衣服,仍不经意会显露旧时代的蛮力。晒裤子时,不只把裤袢套在衣架钩子上,她还会把裤子旋转一圈,将钩上的裤袢拧成麻花,方才心安。等裤子晒干,原本平直的裤袢,就变形成三维的蛇,十分难看。

母亲为什么要如此虐待裤袢?她把裤袢变成立体的蛇背后,是来自旧时代的恐慌、不安——她太担心裤子被风吹落,教人捡走!在买衣服需要布票,布票永远不够用的年代,遗落一条裤子,是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还包括,能否让衣服的漂亮保持得更久?母亲眼里的太阳,是恩人也是小偷。它帮母亲晒干衣服来施恩,又悄无声息偷走衣服上的颜色,让留在衣服上的色彩,越晒越淡。母亲已有五十年与太阳斗争的历史,她带着岁月赐予的智慧,来到南京。逢到全家要晒衣服,满阳台就成了她智慧的用武之地:不论内衣外衣,一律把内里翻出来暴晒。如此对待外衣,家人尚能接受,把内衣也翻出来晒,家人就接受不了。谁愿意自己的内衣内裤,沾上细菌、灰尘、病毒呢?

家人把顾虑告诉母亲,她倒爽快,马上就改,只翻外衣,不翻内衣。但改变之力仅够维持一次,到下下次,她的智慧又卷土重来。有好几次,我代表全家提议,无论内衣外衣一律不翻晒,这样好记。我强调,新时代的穿衣习惯已变,不等颜色晒淡,就需要换新衣,这同样是为了保持美观。哪怕是这样的「好记」,往往也只能维持一次。这么看来,旧时代的智慧已变得深沉,深深沉入了母亲的潜意识。

她潜意识中还有一个智慧:遇到比较脏的衣服,一律用开水伺候。那个年代的衣服,与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比较简单,少有羊毛羊绒类的衣服,用开水除脏真还管用。不知从哪年起,家里已人手数件羊毛羊绒衫。母亲常自告奋勇,和内人争夺我和儿子的「洗衣权」。内人彻底放手的那一天,跟母亲「约法三章」,其中之一是:羊毛羊绒衣物,一律不用热水洗。母亲第一次洗我和儿子的羊毛衫,十分成功,那时她脑子里还挂着媳妇设的一根弦:不能用热水洗。到第二次洗羊毛衫,时间已过去半年,我对她潜意识中的智慧,也失去警惕,以为她会继续「照章办事」。没想到,等羊毛衫洗完凉晒出来,我和儿子都傻了眼,各自最心仪的一件羊毛衫,下摆已缩到胸口,袖口已缩到肘关节,完全不能穿了。细问之下才知,她觉得男人穿的衣服脏,必须要用旧时代屡试不爽的开水「大刑伺候」,早忘了媳妇的「约法三章」。

母亲惭愧不已,从此不敢再染指家里的「高档衣服」。我和儿子也只敢把耐折腾的牛仔裤交给她,穿裤子时还要对麻花状或蛇形的裤袢,视而不见。一家人的内心,分明沉浸在两个时代。旧时代并没有死,仍在寻找衣服、器物、人事等,与新时代暗中角力。

3

年代常会偷走我们的包容之心,让彼此的年代,暗中锁着我们。

有一天,我就目睹了母亲因年代而生的苦恼,她并不知,体内有暗中锁着她的年代镣铐。那天是保母不来做饭的周末,内人做完午饭,教我母亲盛饭,没想到,几句再简单不过的对话,竟对出了母亲数日的苦恼。

母亲盛饭时诧异道:「哎呀,饭做多了,我给你(指媳妇)多盛一点吧。」

内人劝阻道:「别给我盛多,我吃不了。」

母亲为难道:「那怎么办?饭要盛不完了。」

内人提醒道:「剩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有些耳背,内人就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我距离她们两步之遥,看见母亲听懂后,以微笑作答。

第二天,母亲和我单独吃饭时,抱怨媳妇昨天提高嗓门骂她。我凝视着母亲生气的脸,惊诧不已。昨天,我是她俩近在咫尺的证人,了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为那是一段完美的婆媳对话,以母亲的微笑完美收官。哪想到,这么简单的一段对话,阴谋论竟也来打搅。母亲让我相信,媳妇对她有气,才故意提高嗓门。

换了过去,我会耐心解释,竭力消除误解。那天,我内心却生出绝望,不想多说一句话。我看见母亲被罩在过去年代的阴影里,我用再多解释的阳光,也赶不走那片影子。本来量着肚子做饭,固然有违中国人的慷慨传统,却是她的年代饿出的节约技能。母亲熬得一手好汤好粥,夏天熬的绿豆汤人见人爱。只是,她那项饿出的技能,仍像狱警一样盯着家人的碗:她做绿豆汤能精准到每人一碗,一勺也不多。她常以没有一点多余自豪。偏偏内人和孩子来自衣食有余的年代,等吃完一碗,意犹未尽,想再吃,锅里却空空如也。

母亲固守着她那个年代的计划经济,做绿豆汤之前,每人得上报肚子的容量,她将按需做汤。问题是,大家知道母亲的斤斤计较,一旦报多,吃不了还得兜着走,所以,宁可少报。可是,食物总有迷人的时候,等你的胃明白需要再来一碗,等你明白需要把享受推上新的高潮,锅里的空荡,却让一切的好兴致,戛然而止。这时再琢磨中国人的「慷慨」传统,才会品出意味。

慷慨实在是对人性的体恤,它知道在一些欢愉的时刻,人性会结出浪漫的硕果,会非理性地打破定量、正常,这时,唯有慷慨方能侍奉之,怜爱之。慷慨是把不确定的人性之谜,包揽在它足量的供应中,使定量沦为算计、斤斤计较。这样的慷慨似乎该来自丰衣足食的年代,偏偏在贫困的过去,它也普遍存在。邻居来借一碗米,奶奶一定拿最大的碗,将米装到碗口后还要堆成小山。邻居还米时也一样,恨不能碗口之上的米山,比借时还高。他们都担心自己借出或还回的,是一碗太标准的米:米刚好只够到碗口。标准的量,会给人斤斤计较的小气感。人们把碗口之上的米山,才视作慷慨的领地。

慷慨是以沉默表达的欢迎词:欢迎再来借,或欢迎多吃!母亲每一次丈量他人的肚子,无形中等于暗示他人:我这东西金贵,你得悠着点吃!以己需度人,和以人需度己,大概就是标准与慷慨之别吧。

母亲事事坚持的「标准」,被家人戏称为「德国人的刻板和教条」,可能来自内心的孤独。她小学时被迫离开父母,初中毕业后,只身一人赴长春读中专。此后几十年待在西北,身边的亲人或朋友寥寥无几,甚至阙如。无多少亲密之人,供她用来练习换位思考,久而久之,同理心就消失无踪。年轻时物质匮乏的记忆,除了让身躯有对饿的警觉,更令同理心,再难有生长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