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賴盈璋/九月的故事

图/AI生成/柳佳妘

离开学院已经有三年的时间。然而,每一次开学日,依然计算着:今年的大学新生是几年次的呢?我不确定这个举动是用来衬托自己比他们更有经验,还是告诉自己又老了。曾经有一位同学听我计算之后,回以意味深长的笑容。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们没有经历过九二一。呵呵。」

西元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我五岁。天摇地动的夜晚,以为是母亲摇醒我,该起床了准备去上学。五岁。幼稚园大班。我知道什么是地震。但记忆里是阿嬷告诉我,有一头牛在地底下顽皮。不过,阿嬷的地牛是水牛,我脑袋里的地牛是乳牛。那头印在国农牛乳玻璃瓶上面,一头黑白相间的乳牛在地底下蹭着墙壁搔痒,我好想帮牠抓抓。兴许,这样牠就会送我玩具。童年的我一直很想搜集完一套的库洛牌。

九二一当晚,附近邻居聚集在我家门口前的空地。我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抱着我的玩具布偶。妹妹被父亲抱在怀里。大家屏着气息,等待几波余震摇晃停止。忽然之间,我指着天空大声说,有飞碟欸。有个大人回我,怎么可能。我的言语,掉到了地上,漆黑的夜晚再也无法寻觅语言的真相。取而代之的是大人谈论这起地震。没有人继续理我,所以我开始数起有谁没有跑出来避难。数着数着,后来就趴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没有逃出来的是年纪更大的长辈们。

隔日,我才知道地震震垮了半个台湾。后续的余震,使得我们在幼稚园睡午觉的时候再也不到二楼的大通铺午休,老师指挥我们睡躺在教室的地板上。老师说,地震来比较好逃生。事实上,我们也真的从教室逃出来了几遍。

救灾的消息铺天盖地,有一次还在电视新闻上面看到当义消的舅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身边的人跑到电视里面。舅舅住在台中大里,灾情严重,许多大楼倒塌。当时住在舅舅家的阿姨跟我说,九二一那一个夜晚,舅舅家里的菲律宾外籍移工在地震的时候,猛喊哈利路亚。她一面喊,地震一面摇。摇到她的腿发软,跑不了,哈利路亚喊得更大声。舅舅后来受不了,只好把她拖出房子,一家七口人晃晃荡荡地跑到住家附近的空地避难。

五岁的我还能记得那样摇摇欲坠的梦,更何况是一个来到异国工作的人。那些没有度过九二一夜晚的人,唯一有感觉的,大概只剩下回答历史考卷填空题:「请问台湾九二一大地震发生在民国几年?」

那是二十世纪末的发生。二十一世纪的梦正要开始启动。2001年的九月,我便知道所有建立起来的一切,即使不是天灾,也会有人恶意地把你建起来的高楼推倒。末日预言持续发生。

「电视机前的朋友您看看!浓烟底下,竟然有三张撒旦的脸!」一位电视名嘴在电视上指着九一一事件那栋双子星大楼,被恐怖分子挟持的两台飞机撞击后的影像评论。如此神秘主义式的发言,若发生在网路酸民年代,名嘴早已成为烂嘴。可偏偏没有,我也信以为真地认为这一切都有一股力量在推波助澜。三张撒旦的脸,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样的画面已经不会被生活逐渐擦拭抹去成透明。很多年以后,我看见了相关事件的书籍、电影。尽管故事没有提及事件真实的名称,或是用一种极为隐晦的物件象征。浓浓的烟雾,以及紧接着大楼倒塌的画面,许多来不及逃的人,让天空下起了人雨。我都知晓,那张撒旦的脸从未消失过。世人对于未知的恐惧。

末日的创伤。

从未消失的,还有我的生日。在节气转换的季节里,我从母亲的肚子里面滑落出来。母亲说,当年我的诞生,是和阿嬷两人到医院办理。阿嬷不识字,母亲只能挺着肚子在医院里面跑来跑去。一名护士看着她问说,「小姐,请问你要办理什么?」

母亲表示:「我要生产。」

据说回答完的短短几秒钟时间护士表情产生了丰富的变化。然后,母亲便被抓进去待产室,医院严重警告这位产妇,不准继续在医院里面走动。阿嬷错愕地站在一旁不敢动,仿佛是她要生产。

「妳要生了还给我跑来跑去!」某一次谈论起我的出生时,母亲形容护士的声音像是被掐着嗓子。

当母亲进入生产室,父亲才终于赶到医院。得知母亲进生产室之后,父亲便走下楼去抽烟。只是一根烟尚未燃烧殆尽,便被医院通知,小孩降临到世界了,恭喜你当父亲了。两年后的六月,妹妹也是这样出生的。两次孩子的出生,让父亲非常的错愕,以为要等很久,以为要点燃很多根烟。多年后,一次又一次重复听到自己出生的故事,每一次总会觉得比前一次更加荒唐。我似乎太轻易地脱离母亲的肚子。

朋友说我最近的词汇是「荒唐」二字。我说,生活就是用许多荒唐堆积的。高中以前,只要一到九月便会开始倒数生日。大学之后,发现倒数的每一天,已经被一些植入体内的事情给填补。那些曾经生活过的日子里,有那么一个夜晚,天摇地动,哈利路亚也唤不醒那个夜里沉沉睡去的人们;有那么一个国度,一次恐怖攻击,世界知名的大楼降下了人雨。连续几天几夜,从广播,从电视萤幕,从人们的口中。许多事情不断地发生,还记得末日预言吗?持续地被谈论到了2012也从未停止。我忘记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才意识到,没有哪一天,是没有人生日的。到了大学,有一位女性友人,生日跟我是同一天。后来的每一年,彼此祝贺对方生日快乐。

日子不断地被标记,漫溢出来更多更重要的日子,过多了也只剩下网路社群软体记得。我还记得,学生时期需要在周记写下:过去,这一周曾经发生过的大事。然而,关于抄写,也不过只是作业程序,五十几个同学写下同一件事情也不过只是一种复数,一条河水并不能踏进第二次。我们踏进去的,已是新的时间点。

后来的后来,仔细回想,其实出生之时,我们都已经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诗人海子,早已把我们的遇见,写进诗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