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廖玉蕙/有什麼新進展嗎?Rosa?(上)

图/想乐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的email 群组,来来去去的,约莫六十多人。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样集结的,大概以读书时期的直升班的菁英同学为基础,逐渐扩充而成。我成绩差,高中联招时被淘汰去邻近的高中,后来才转学回去的,到底何时或怎么混进去这个群组,已不大可考。

群组里有位当年直升班的班长,后来任职中央研究院的L,她热心干练,从某年开始,每年年底总会写个年度报告给大家。大自世界局势的变动、社会大小事;小至谁罹患疾病?谁获得了什么荣誉?谁从海外回来?群组中人曾在何处聚会赏花、喝茶?……她文笔好,人际圆融,报告写得款款动人,每到圣诞节左右,我们都引颈盼望。

2019年11月13日,她提醒母校即将举行创校百年庆祝大会,请大家踊跃回母校共襄盛举。信的最后方,带出一笔:「值得一提的是,W及E两位学术有成的同学,都荣膺在母校百年校庆推选出的杰出校友名单内,大大地恭喜她们,我们也都与有荣焉!」

这简短备注,引发同学U的质疑。她很快提出两个犀利问题:「谁决定推选出的杰出校友名单?根据什么条件决定提名谁为杰出校友?」还没等到回应,她一并将改进方案都提出来,显然她对甄选办法有疑义。她提议建立一个网页,让所有校友都提交自己的简历,列出平生经历与成果。她说:「人生只有一次,我们得自己定义何谓杰出,并决定分享什么。」她建议学校可提供额外页面,如果不行,就在台湾买一个网页,将页面链接到学校。当然,首要是邀请善于设计的校友来担任编辑。

这封信出现后,伊媚儿的群组间,瞬间变得安静无声。毕竟得奖的W及E都在里头,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显得突兀。 L应该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但还是找来了杰出校友的遴选实施要点,里头载明了选拔条件、方式,推荐及表扬方式。L称赞U的建议,但也声明:「我并不是校友会的核心成员,也不参与任何筹备事务,只是单纯地将校庆讯息提供给同学们参考,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母校的百年校庆。」她同时务实地表示:「网页的设计得花些工夫,并须持续维持,猜想今年可能来不及做,或许可以提供校友会参考。」这时距离校庆日约莫只剩下一个月。

我觉得L的回答算是得体的,但U富行动力,立刻追来一信,说:「这是做与不做的决定问题。制作网页的实际工时很短,应该来得及赶上庆祝100周年。」在这同时,她也提供了一个她参与制作的国际组织的类似网页作为范例,以供参考。

一开始,我见有人如此介意遴选程序,显示菁英竞争的强烈企图,未免惊诧;其后看她提出建构网路的意见,又深深佩服她行动力强大。这期间,我忍不住好奇地去请教google大神,探探她的底细,赫然发现她原来颇有来头,父亲是台中知名医院院长,也创办了个医学大学,她自己则是某生技单位欧洲地区的理事长,难怪她要发不平之鸣。能有偌大的头衔,必然经过重重竞争,过关斩将,才得以致之。竞争应该是她的本能,她期待一个更公平的机制,取得更公平的裁判,也是强者的意志力展现。也许就是这股积极行动力,才能成大事。

接着,我们陆续看到她寄给大家以她的生平及努力成果为摹本的档案格式,发现她确实博学多闻,优秀无敌,不止于她本业的科技论文洋洋洒洒,已然退休年龄,还在投递研究论文;她甚至在雕塑上有很深的造诣,参展无数外,还规画过两栋大楼间的互动式艺术展;也喜欢音乐,曾举办音乐节;她求知欲强,实践力更是惊人,另外还去上课学习巧克力的外包装;拍摄并制作电子相簿……她提供了巨细靡遗的个人资料,却寂寞地没得到相对的回应。

母校百年庆祝活动结束,相关的讨论也随之无疾而终。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我揣想面对一迳的沉默,她必然要感受到巨大的失落吧。该不该跟她分享一些想法呢?我思之再三。之所以如此萦怀,除了人际的基本应对之外,还另有纠结。这个奖,总计办了三届,分别在2004、2009到校庆的2019年,看起来并非常态性活动,而我是第一届的得主。虽然感谢校友会青睐,但主办单位给我的印象不佳,虽得奖却觉得有些荒谬。

事情说来话长,我还记得清楚,2004年来通知我得奖的老师在电话中是这样联系的:

「请问12月14日您有空吗?」我问:「有什么事吗?」「那天是学校校庆。」他没说别的,我不知就里,当时并无特地南下庆祝母校一年一度校庆的意愿,便回说没空。他说:「喔!」就挂了电话,没有任何补充。一个月后的某个午后,我接到一口大箱子,打开一看,是当选杰出校友的证书和校刊、文宣及玻璃奖座一座、女中娃娃公仔一个。我大吃一惊!邀请得奖者时居然完全没有跟得奖者说明,真是匪夷所思?后来居然辩称:「你不是说没空!」但我非主流直升班同学,在优秀的群组中忝列,觉得没有置喙的余地,心虚会沦于无谓的炫耀。

就这么默默过了两年。2022年圣诞前夕我染疫居隔时,L的年度报告在期待下出现。U在回应里提到她那年险被画廊天花板掉落的金属板砸破头,只差几公分而已。我深觉人生无常,忽然毫无悬念援笔给U写下搁在心底的事。

首先,我由当年得奖待遇,推论它只是一个没被认真对待的奖项,其实不用太介意;但既然她介意,且认真提供公正遴选策略,我倒觉得这个议题颇值得讨论。推荐人或评审团如果视野有限怎能选出菁英。我拿自己做例子,就只是常在报上写些文章而已,何杰出之有!我以为真要把这个奖做大、做得精采,要靠好的推荐机制才能得其实。她提议的自荐或推荐都属必要,但需要广泛周知大众,让更多人知道,突破同温层。光在群组里抗议或建议没大用处,因为群组中的人都不在核心群里。我觉得她的经历完整也真的成绩斐然,以她的名望,如果直接向学校建议也许可行。请她不妨从官网和校长联系,校友能为母校尽一点心力也是很珍贵的资产。

我并跟她推心置腹说:「今日染疫居隔,忽然特别情长,又接到你的群组email,提到妳差点被天外飞来的金属片砸破头,想来比我更有人生无常的感慨,顿觉有些话也许该及早说。我们虽未同窗共读,但同校比肩,也是缘分,万望不要见怪我的突兀之举。」

这位看起来很重视效率的同学,果然没在客套的,她掌握要点,直接切入,简洁有力地回信呼吁我:「让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吧!我们都将从协作工作中获益。先这样。」同时寄来企画书、docx两个档案,未曾征询同意就迳自指派我担任编辑工作。

接续下来的那星期,我从昏天暗地的居隔脱困而出,忙着偿还积欠的稿债及延期的演讲邀约,没能及时回复她的信件。她的email如雪片飞来,有时一天两封,一直在更正档案中的资料。等我得空,发现她已把我的英文名字从Rose改成Rosa。我发现自己好像陷入自织的罗网中,大祸即将临头,赶紧写信推辞她给我的加官晋爵,说:

「我必须坦白招认,我是个很低能的人,一向不敢应承任何行政职务。我已经跟所有班上同学失联许久,如果不是直升班里的G是我的初中同学,我恐怕不会出现在email的群组里。

活到72岁,我只有两项技能,就是说话和写字,除此之外,都很糊涂。退休已无助理帮忙;要我担任重责,无异请鬼取药单。能不能就把我的个人资料提供就好?我若能独善其身已是阿弥陀佛,万万不敢想兼善天下。」

她抓到我前一封信的关键句「不妨从官网和校长联系」,说她去学校网页看到许多东西,但没有校长的email。我建议她利用FB上学校电话的分机跟校长打电话。她回复:「不, 欧洲与台湾有时差,且打电话太贵了,email比较好。我是想请教校长是否可以为这个校友电子书写一页介绍,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在电话中询问她。先这样。」这次我终于注意到她惯用可怕的「先这样」三个字,这三个字明明白白意味着事犹未了,还有后续,我要脱身恐怕有些难度了。

我苦笑着在电脑上敲下「你真是个好执着又认真的人啊!」然后,硬着头皮为她找到了校长的电子信箱。接着告诉U:「也许妳们直接联络会较好。就这样。」我的「就这样」三字的意思跟她的「先这样」不同,是「就到此处为止」的祈使终结句;而为了彻底推卸她交付的责任,我还不惜自毁形象,跟她说我糊涂,不堪重任。最有趣的是她把我的推托之词当真了,很认真的建议糊涂健忘要多补充橄榄油。我啼笑皆非。决定寄去简单整理好的简历与年表后,就要溜之大吉。都这年纪了,保命要紧,关于往日的「丰功伟业」,说实话,我完全不上心。我谢谢她如此费心,声明:「提供的经历多是退休前,因应学校需求所写,退休后,就不觉得需要记录自己的所做所为。」但我的婉拒,她视若无睹,不时捎信问我「有什么新进展吗?Rosa?」

后来才知我捅了个蜂窝,株连了无辜。只要我提到过的人,后来都被U点名,赋予任务。我的初中同学G惶惶转来U写给她的信,信上说:「廖玉蕙建议我联系你加入我们计划出刊的『谁是女中创立105年的校友』电子书的编辑群,可否请妳担任翻译?一起编辑此书。」我立刻喊冤,说「凶手不是我啊。」G听说不是我推荐,松了口气,明确跟U表示无法帮忙,理由温柔而坚定:「目前健康欠佳,常感疲惫,精神体力不济,恐怕无法胜任。」U无视我的「糊涂」,却无法勉强病痛的G,但仍执拗地回复:「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理疗、运动、散步、游泳可能会有帮助。至少你可以开始写你自己的页面,以便在那本电子书中列出。」

L则莫名其妙被任命负责传送及收集同学个人档案,U跟她说:「我已将母校校友2023年电子书档案发送给你,请你分发给我们所有同学,并收集个别同学的填写页面。然后请定期将文件转发给Rosa,以便我们可以开始编辑此电子书。」L对U剑及履及的行动力,跟我一样忧心忡忡。她回忆起当初她将每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写成一份简单的报告分享给几位常往来互通讯息的同学们,之后有人转传给她们的好同学,因此建立了一份包含电邮地址的通讯录,L每年就照着电邮清单寄送年度报告。就因为这个偶然的起心动念引来了这么庞大的工程,真把她给吓坏了。

确实,我们这一届毕业的至少有五百人,L手边的名单只有几十人,那些群组中沉默的同学应该都已经退休,过着不同于以往的悠闲生活。L跟我强调不可能花心思去搜寻所有同学的资料。大家虽然都退休了,但仍然有很多事在忙,社团、社区大学上课、旅游、家人身体健康退化需花心力陪伴照顾,不可能再费心力去做看似没有多大意义的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