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谷芳/雲橫秦嶺家何在

云横秦岭。(图/林谷芳提供)

一直想写写西安。

写西安,不因它是历史中的长安、大唐盛世的代表。八八年初到西安,更就不得不承认在京都奈良,还更容易看到大唐时代的场景。奈良法隆寺前的街道房居虽只短短数百公尺,但放大千倍,也就好想见长安。

西安之所以不好让人直接联想起长安,除了文物、街景的陵替外,还与气候变迁有关。华北千年来的逐渐干旱,终至黄沙滚滚,你很难想像这样的地理如何支撑起当年繁盛的文明。

可虽比不得往昔,第一次到大陆,西安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印象来自于人。

当时两岸经济存有极大落差,在大陆,例必由台湾人请客,但西安朋友不然,再困窘,主人的情意也还是要做到,这让我印象深刻。

印象也来自文化。

尽管大唐已远,历史就如小雁塔般地剥落斑驳,但西安有独特的音乐与民俗,有自己的地理光景与画风,所以大家有同样的愿景:造就长安乐派、长安画派。

也的确,西安的筝家、琵琶家都有独具一格的地方丰姿,就像秦腔般,总能直接勾动你的心弦,连作曲,都可以出现像赵季平这般直击人心的大家。

而虽非画坛重镇,但直写西北,也就有他人道不得的风光。

然而,随着大陆迅速的发展,西安也有着急遽的变化,这点文化标举在时间之流中竟就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以长安自许,许多号称直入大唐盛世的繁华作为,旅游推波了这一风潮,但只取表面,就让所作,从早年有其观照的《仿唐乐舞》,到如今喧嚣热闹、网红打卡的「大唐不夜城」。

正如此,有好长一阵子去西安就少了,但虽少去,实则还常萦绕心头,而除了故友旧识的一点牵挂外,前几年,才发觉真正联系我与西安的,竟就是那句「云横秦岭家何在」!

云横秦岭家何在?是韩愈谏迎佛骨被贬后所写诗中的一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诗名为〈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说明是写给侄孙韩湘的,是遭贬至蓝关,见故人至有感而写的。但后世则流传着韩湘度韩愈的故事,《酉阳杂俎》记有:

韩侍郎有疏从子侄自江淮来,年少轻率,韩责之。谢曰:某有一艺,因指阶前牡丹曰:「要此花青紫黄亦唯命。」韩试之,乃掘窠治根,七日花发,每朵有一联诗,字色紫,乃公出关时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大惊异。后辞归江淮,终不愿仕。

杂记所志,是韩湘好道,愈斥之,他以预言诗神异示之,愈当时不解,及至被贬,大雪封关,见侄孙来送,恍然大悟,百感交集,乃作此诗。

这故事动人,有亲情、有道俗,有现世之困厄,有道缘之遥指。也正如此,尽管有人以韩湘其实是随韩愈入潮,史书并无韩湘得道成仙之载,斥为附会;有人以韩湘实为韩愈另一习道之侄孙韩泊,故事系合二人之事而成;更有人上纲认为这是道家门徒贬抑儒家的拙劣伪作。但后世仍津津乐道於戏剧性的此事。

而当你冬天去秦岭,大雪封关,心绪凛然之际,心中浮现当年韩愈被贬的场景,设身为当事人,怕不也希望此时有道人来见,而如果这道人是自己的亲人,又曾经以诗句预示自己今天的遭遇,其心绪必更百感交集,也就有直下潮阳的感悟。

就如此,即便我告知西安的艺术家学生,这事有许多人提出疑义,但在那冬雪封关的秦岭,每个人──包含我自己,还是自然地移情于故事中人。斯情也,正满目苍茫,此生何寄?世事纷陈,仙乡何在?

仙乡何在?仙乡就在同居秦岭的终南山!

终南多隐士。中国有独特的隐逸文化,谈隐士,西方是地中海崖畔修道院中的隐修士,竟日祈祷,以待圣灵入于心中;印度更就是那日食一麻一粟、苦行自持、雪地宴坐,开发灵能,以契「梵我合一」的瑜伽行者。但在中国,隐,往往直指隐逸。而这「逸」字,正是隐中丰姿,它是寄情山林的生命,主人公悠游林泉,傲啸山野,好不快哉!中国山水田园诗所歌咏的就是这样的情境。

这样的隐,是道家的「适性之隐」,性情合于山林者为之,因隐而回归自然之性,吞吐烟霞,溶于大化。

但中国的隐,也不尽然是道家的隐,在士大夫,其隐,更多的是「适时之隐」,所谓「达则仕,不达则隐」,所谓「俟圣人之出」,以遭时不遇,乃暂栖田园,以俟来兹。这样的隐,少了逸,典型地映现在苏州园林,园中林木布置,虽让人得体四时之兴,可建筑楼台,依旧是男尊女卑、世间位阶的排列,隐,虽有嘉兴,主人翁却志不在此。

终南山以隐士知名,虽不似苏州园林就在世尘,但距长安一近,依然有些「适时之隐」,所以有「终南捷径」之说,隐终南而得令名,目的就在承圣恩以入庙堂。

这样的隐,在终南,只能于浅山为之,人寻方便,生活无虞。但真正的终南地形,并不利于多养这类型的「隐」。

终南多石,石多嶙峋,攀爬不易,既陡峭,山间平壤就少,真生活,只能木食涧饮,连个「逸」字都难寻。真隐终南,已非悠游林泉的美学之隐,而是真参实修的「茅蓬之修」。

茅蓬是相对于寺院而有的修行方式,寺院的僧伽是「和合众」,行群体生活,好处是免得独学而无友,副作用则是人多就是个社会,虽云诸事皆可为道的资粮,但更多时候还被世情所绊,所以一心求道者,宁可独自结茅蓬而居,专心办道。

独居,茅蓬所在处就须常人难到,选的地方也就「不适人居」,或峭壁千仞,或乱石堆叠,或深山老林,生活之苦可以想见,却因彻底抖落世法,反而清净安然。

这样的茅蓬所在之地,常是无名之山,但历史上亦有因特殊因缘与地理特质而形成的茅蓬集聚之地。但虽说集聚,清修的本质依然在,各人自家事自家了,只有在客观环境恶劣下才有较多往来,也只在道的路上有所疑、需参照时,才拜访同山之人。

这样的名山,在南方,有佛门的司空山,最多时「茅蓬七千」,北方,则是更具道家意味的终南山──尽管这里的隐士佛道皆有。

司空山是禅宗二祖慧可传法三祖僧璨处,所以禅宗意味浓,它僻处皖南,慧可避祸至此。终南不同,接于帝京,所以从志在「终南捷径」的假隐士,到各类覩破世情的行者都有,谈中国的隐士,这里更全面。

说终南山更接近于道家,与它的地理有关。地处秦岭,春夏虽怡人,但雪季最长可达七个月,先不说大雪封山,采食种植困难,住山上原就最怕寒气,再有雪,更就是对身体的严酷考验,而汉传僧家虽云「资色身以养慧命」,基本并不在色身下工夫。相较之下,藏密有「拙火」的锻炼,道家气脉的修行亦在使身心成为「纯阳之体」,两者在客观条件严酷下都更有能力过着木食涧饮的日子。

正如此,谈终南山的隐,何止不在隐逸,也不只在一般意义下的宗教隐修,它是「炼气士之隐」,以此才会有诸多的传奇留下,而传奇之人所居正是寻常人难到之处。

我一位学生曾谈到他的一段经历,他投资《千年菩提路》佛教纪录片的拍摄,虽云终南被道家奉为洞天之冠、天下第一福地,但唐佛学大盛,三论宗、净土宗、华严宗、律宗、唯识宗的祖庭都在此,终南山因此是拍摄逃不开的一站,而上终南,就选在春节之前。

春节前后,正乃大雪封山之际,雪积盈尺,再加以山路崎岖,怪石林立,走到一半,重金聘请的导游宁可分文不拿,也要下山。但几人以好不容易到此,导游虽走,仍坚持往前推几里再作定夺,而就在众人已觉路绝之际,山壁绝崖下竟就见到了还在那里独修的隐士。

相聊之下,才知连其师父算下来,在此已独居数十年,正乃「不知有汉,遑论魏晋」。

这故事给我的印象极深,原来历代都有潜修密行者,中国的修行传奇才能延续,而也正是如此,台北书院开馆时,当时新华社驻台主任记者,熟谙中华文化的陈斌华,就文脉存续问题直接问出了:

「林老师,许多人都说经过文革,大陆的文脉已断,你又如何看?」

当时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即便文革肆虐之时,红小兵也动不了终南山深处的炼气士。文脉不断,只会由显而隐,所谓文化复兴,也就在让它由隐而显。」

文脉不断,须有避秦之地。避秦,可以远赴偏乡,含光混世,以待圣明,但终南不同,它非滋养世间生命之地。终南之隐、茅蓬之修,并非时势所逼,而在于此寻得自身安顿之所。

这安顿,是终极的安顿,在禅是开悟,在道是修真,总在彻底放下葛藤,了脱生死。

在此,固须有求解脱的炽烈催逼,更须有独居的气概与工夫,所以「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所有的口头机趣、思惟建构面对此极端环境,正不管用,它直逼你面对自己。

面对自己,尤其是抖落外缘地面对自己,在世人,固是难以直面的割舍,在道人,却是终极的归家之旅,所以禅常以子规为题,就因其啼声是「不如归去」,而对这些茅蓬的行者,归家就在司空,就在终南。

正因是归家,所以大梅法常初参马祖道一,问道:「如何是佛?」马祖道一答:「即心是佛。」法常于言下大悟,遂来到四明余姚南方七十里的梅山,茅蓬而居,精勤办道,「只见四山青又黄」,一住就是四十年。后来盐官齐安遣僧前去招请,法常则答以诗偈:「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能如此,正道心使然!

在世情,韩愈雪拥蓝关,「云横秦岭家何在」慨叹的是世间之家的归不得,是世法寥落后的唏嘘;但在道缘,当雪拥蓝关之际,遥想那直入孤峰的前人,再回看自己仍在红尘中的身不由己,「云横秦岭家何在」,升起的更就是不如归去的观照。

世情、道缘不同,正是故事中同处雪境的韩愈与韩湘子的不同,韩愈「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终究无以应对道人之心。

终南,作为历史中最著名的隐居之地,真正该被关注的原该在此:它让行者能有斯人不远之感──即便终南捷径在历代是更多人之所向,即便现在浅山之处尽多网红的打卡点。

这些年,大陆的快速崛起,大陆的希望回复历史荣光,让西安就以历史的长安自居,以长安为首都的唐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极尽开放繁华,所以如今有「大唐不夜城」的种种作为与标举。但大唐何只繁华,它的繁华来自开放,诸方荟萃,能人尽出,它的文化能有其厚度,是在这繁华外放中,更有回归那生命本质的彻底观照,正如此,乃有禅的兴起。

在南方,天下禅子,尽入江湖,云水生涯也就「一钵三衣,夜不二宿」。在道门,内丹的修炼也从唐兴起,以此开启了全真教一脉的「修真」之途,谈唐代,世法的丰盛外,道法的直入,也是不可缺的一环,而两者间的关系,更是个值得深入观照的议题。

从禅来讲,修行就「孤峰顶上,十字路口」,没有直上孤峰结草庵的抖落万缘,所有就仍是思虑心的妄议,但如果只在孤峰顶上,又怎知自己的修行真正透脱,所以禅强调「对境炼心」,你须在十字路口,应对众缘,何止须「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须「一色一香,尘尘三昧」地领得当下。

就此,终南山中的炼气士,除非原就世缘多历,到此是就末后一关的超越而锻炼的,否则,也就还须回到红尘来琢磨。可以想见的,诸多终南隐士于见地、应缘真臻透脱者,毕竟稀少。但尽管如此,先不说即便仅一二人如此,也足堪为后来者景从。就是仍在路上的,其「楖粟横身不顾人,直上千峰万峰去」的绝决,也总能提醒我们观照道人那真正的归家之旅。

就如此,写西安,其实在写终南,而谈终南,不只在隐士的逸情与传奇,更该是那「云横秦岭家何在」的道人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