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佳樺/遠距種樹
图/太阳脸
今年春,家里阳台的白水木在艳阳下闪着流金色泽,想以相机留影时,发现几片叶缘泛黄、长出点状烟熏,如过度曝晒的脸颊冒出黑斑,赶紧传讯问读农业系的女儿,原来白水木相当吃水,曝晒却没有好好保湿,便有点儿老病之态。
三年前女儿初到中部读大学时,为了「植物育种学」作业,我们开车往台76线,到田尾公路花园的花卉批发店选购植栽,眼前的绿意流转着四季,母女俩决定在北、中两地种植相同盆栽。忙碌生活里身边即将多个新成员,我们兴奋又忐忑,挑选植株如择偶,要大器、颜值高,省钱,不能有娇贵的王子公主病。
女儿中意白水木,灰褐枝条、匙形叶片上披覆银光绒毛,娇小的白色花冠丛丛聚生,类似奈米版的新娘绣球。两盆植栽分别养在台北自家大厦和女儿的系馆园艺区,前者窄仄多雨,后者干燥空旷,对照组与实验组,相同点是母女俩都是植物新手。较紧张的是园艺老板,店里每盆植物都是他精心呵护的儿女,忐忑看着我们母女两人对白水木的习性脾气一无所知,大概害怕日后接到植物病危通知。
我返回台北后,和女儿频繁通讯,试图拼凑记忆,还原园艺老板的育养动作:先在盆里倒进赤玉土,剪开店家包覆在植株根部的布条封膜,再将植物入盆,覆盖鲜土。过程,根部要挤进八角状的新盆,得小心调整根缘棱角,母女俩都不慎折损盆底根须、压断枝茎,真可谓猪队友。我祈祷植物不会在迁居首日便领到重度伤病手册。
女儿到中部读书后,不大的台北自家空旷了起来,我有些空巢心情,因此白水木来家里扎根,让我踏实了些,植物成了母女俩的每日问候语:「养得如何?」「大了点吗?」「多晒晒太阳,有没有喂它喝水?」似乎母女俩都养了一个娃儿。
女儿的白水木养了数月,其中一枝细枒上的叶背出现点点红星,询问系上教授,才知被红蜘蛛寄生。此病不易根治,要立刻摘除红星叶片,隔离病虫肆虐的那一区砂土,待消毒干净,再将土倒回原盆。育种和育儿一样,会历经许多病痛,慌张、治疗、焦虑、等待、复原,养者与被养者在煎熬中彼此相伴。
女儿开始抱怨养植物真麻烦。到底年纪还小,没历经什么苦,这和真正养娃相比,小菜一碟。女儿不足月便落地,呼吸窘迫,赶紧移居保温箱观察,成长过程,气喘的她一病便高烧痉挛、并发支气管炎。几近十多次,我在急诊室、加护病房、手术房外焦急揪心地等待治疗结果,每个病房等同放大版的保温箱,诺罗、肠病毒、腺病毒、肺炎、脊椎五十度弯曲等环岛般走访女儿全身。我对于疾病的常识,在育儿后急速地累积。
照顾身体的病痛仍有医嘱可循,面对小孩的情绪毛边不起波澜,那才是真正的修行。不太理解为何电视上的亲子专家都是佛系父母,不必吼骂,娃儿哭闹、破坏家具,仍淡定自在随喜圆满。我则不知不觉成了驯兽师,时不时面临牛奶打翻、撕毁壁纸、非理性哭闹、拒食、抗拒打针吃药……孩子身上总有层出不穷的蛮性。每当我和女儿提起这些往事,视讯里的表情是吐舌、嘿嘿几声,说,还是养植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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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女儿转寄系上的作物学知识,原来温和不语的植物也有野的一面:银胶菊会侵占他种植物领地,是除草剂都除不掉的怪物;凌霄花的根会扩张领土,极具侵略性;白木水如果顾得好,会长出许多歧出小芽,枝头热闹非常。会不会狂放也是生命的本质之一呢?女儿转寄的照片里,有几株白水木的枝干被塑形,饲养者为了造景,不让植物太张狂地生长,会在植株年幼时用铝线缠绕枝茎,巧劲地弯成倾斜姿态,一段时间后再修枝剪叶。其中一张照片,白水木枝干塑型成135度斜角,如女人醉酒慵懒靠墙,匙形叶片如女子娇柔的指尖,有种说不出的柔美姿态。我立刻网购造景所需的线绳、钳子,当铝线卷上枝干,接着要掰弯时,惊觉手下触摸的是扎扎实实的皮肉啊,愣了许久,我松开了线绳。
每个生命都有它本来的形状,我也曾忧虑女儿的不受拘束:不甩校规、穿便服到校,中学时穿耳洞,时时标榜做自己。许是她天性野,却有副多病的肉体,因此个性矛盾、多重──主动约我逛街,出门前却意兴阑珊,决定宅在家中;几分钟前与家人开心分享生活大小事,下一秒锁眉关在房间……
体弱的她被迫当个尝百草的神农,在西医药粉、中医药膳、补品维他命中终于渐长,可以到外地自立更生了。就读的农业系有实验、农场实习、土壤学等繁重课程,无法如以前那般向我讨拍,合宿生活也须适应室友作息,外出找寻公车站牌及摸索学校周围环境花费许久时间。到外地念书前,女儿极有自信地拍胸脯,「我农业系吔,种菜的人看天和地吃饭。」她自小在台北住了十多年,身体的根会黏了些母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移植他地,初到中部读书,秋冬季节交替时连续感冒、严重过敏,课业忙起来三餐不定引发胃炎,冰冷饮不忌,导致生理周期时下腹闷痛,几至晕厥,骑机车不慎断腿……
我想起自己由宜兰乡下到台北定居的过程,与外在人事慢慢磨合时,修掉许多歧出枝枒及边、角,才较能适应别种瓶身,即使装进他种盆罐,也会依照原来的定性,向上或横向生长。我北上读了七年书,至今采买文具用品、剪发,仍习惯返乡,吃食依旧偏爱家乡味。
不知道自己养的白水木盆栽,个性上是否会肖似主人?时常纳闷园艺店老板说好养的白水木,为何入住我家才不过数周,叶片时而健康时而萎垂,我不断询问园艺店老板,他说三天浇一次水,勤照光,过些日子也许会改善。
过些日子会好。我时常如此安慰自己。
听取女儿、教授、园艺老板、同事等各家之言后,台北的白水木萎垂依旧,正当我觉得愧对它时,得知好友在团购花盆,想为植株换土,才知静待原地的盆栽,身子与根柢每天都会悄悄变化,走着自己的转骨期,比起童稚时需要更多的空间来生根展枝。专门拍植物生长的YouTube频道Boxlapse用缩时摄影,记录了一颗种子慢慢长大至开花结果的全部过程,影片上显示出时间流逝下的生命成长,植物表面的静是饱含着不为人知、极具张力的动态。
不久,我网购的新盆到来,看着直径更大的陶盆,那是时间的轮廓啊。换盆当日,女儿在线上远端观看,如视讯看诊,见我浇水时土壤吃水极慢,判断土质的排水力不佳,建议翻盆时顺道换土,因为土壤的养分会随着时间增加而流失,也许因为如此,叶片才会无精打采。我赶紧买了据说富含大量有机质的泥炭土。
真庆幸自己只需照顾一株盆栽。
同出田尾的两盆白水木迁居半年后,台北的那一株花开得极少,女儿养的那盆在初夏时花瓣繁星点点,母女俩谈起盆栽时,女儿也说起住校生活及课业渐渐上了轨道,我欣喜又有些复杂情绪。小时她嘴刁,吃不惯幼稚园餐点,最喜欢的料理是妈妈味;她很少外出旅行,因为认床;十多年来,我的日子就是绕着她转,虽然时常抱怨养娃让我工作进度落后,身材如土石流冲刷,和单身闺蜜的话题不在同一轨道,单身时夜幕愈低垂,思绪愈多,人我互动愈灿亮;孩子出生后,夜幕垂下,眼神及精神也垂靡。我常说被孩子绑住,但不知何时,竟是安于被束缚。孩子中学毕业旅行数天,我借了六季《绝命毒师》美剧,同时发愿天天到瑜伽教室健身,追剧过程及瑜伽大休息时,却不时分神看手机有无孩子来讯。女儿离巢到外地生活,我逛市集仍习惯买她爱吃的食蔬水果,看到影集有趣片段,大叫「宝贝,来看」,回头才发觉屋里的回音。习惯某人的陪伴是一种瘾。
近年来,有些感染新冠肺炎的亲友并发许多后遗症,想到女儿体虚,若在外地染疫,谁来照顾?女儿说不必担心,感冒药、清冠一号及快筛剂全部备齐,接着传送她为白水木翻盆换土的影片,照顾得宜,植株的指状叶面绿彩柔和,如跳舞时扬起来的条状短裙。我擡头看看台北自家愈长愈好的白水木,今年春的泛黄与黑斑依女儿传授的照顾方法已大有改善,指状绿叶仿佛挥着手说:哈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