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劉子新/交通指南

图/可乐王

我的生活能力之差与同龄人相比几乎能称得上是资质鲁钝加上后天怠惰。

国中以前我并没有在学区内上过学,一直是家长接送着,而我大概算是一个很散漫的人,没有立即必要学会的东西,我也不会主动开口想要学。于是我到国中时还不太会过没有小绿人的马路,十六岁前也分不清楚客运与县公车(也因此拿着错的月票被司机骂哭过)。

如此我能去的地方相当有限,我不喜欢一个人搭电梯,也很不擅长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不擅长一个人吃饭,甚至不太会同店家沟通。每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遇上新的朋友,他们总会震惊的问我到底怎么活到现在、以后又要怎么办呢。

「只要会交朋友就好了……」我永远都这么回答着。

我也确实这样活到现在了,其实并不困难。只要刚刚开学时主动去找容貌温和的人搭话,很快就能变成朋友。我好像能和大部分不同个性的人当朋友,因此个性如何倒不是重点,主要是要能够包容我那些在生活能力上极大的缺漏。

我喜欢挽着朋友的手慢悠悠的从教室晃到路边,然后任由他们带我去他们熟悉的地方玩,喜欢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叽叽喳喳的和他们说无聊的话,也喜欢踩碎被阳光晒得脆脆的树叶,我总觉得那很像秋天伸懒腰时,骨头发出的声音。

我喜欢笑、喜欢讲话,只要我身边有熟识的人,我一直都是笑着的。所以我讨厌一个人走路的原因除了没有方向感(会跟着Google地图绕圈圈却还会往错误的方向走出很远才发现)之外,只是因为不知道一个人在路上走该露出什么表情。

我发现在路上独自走路的人脸上极少有笑容,总是一副抿着嘴的倦容,或者面无表情,可身边有朋友的人却几乎都是笑着的。

他们是因为不会迷路而开心吗?还是因为谈话有趣而开心?又或者是因为身边有人所以不得不笑着?我总是在思考这样无聊的问题,也常常在独自走路时,发现路边有黑色羽毛、黄色喙与黄色腿的鸟,因为牠滑稽的走路方式笑出来而被侧目,只能加快脚步匆匆溜走。

上高中后因为家还是离学校很远,而且和任何一个家人的工作都不顺路,我只好开始学习怎么搭公车。终于在开学日第一次挤上闷热的、拥挤的、会被下一站上车的阿婆的大背包死死压住胸腔的公车,我心里有种钝钝的温热,又想,原来那么简单呀,怎么那么慢才学会,还被嘲笑了那么久。

随着时间渐长,我开始学会让妈妈载我到前一站坐车,如此就能在大部分的日子里抢到座位。把窗帘拉上,把头虚虚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然后在每一次公车开门的气流声发出时惊醒,掀开窗帘看看究竟到哪了。

早晨时有一台公车上大概有一窝蚂蚁,经常能见牠们沿着窗边缓缓的爬,有时还会爬到我的手臂上,牠们也要去哪里吗?是不是有天不小心上了公车再下车的时候就会发现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就像莫名其妙被蒙上眼睛远渡重洋。观察这些东西渐渐变成我的日常,我也越来越常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

有时候我会在落单时很无聊的想,好像有些路确实只能自己一个人走。这样想完又觉得自己太幼稚,本就是这样的道理又为什么要因此而有些感伤。

后来,我有许多活动需要自己搭火车或者高铁,一开始在进站时刷票都有点紧张。有时是因为不太确定要往哪个月台,有时是因为无法立刻刷过票上的QR码而对后面排队的人感到抱歉。

那各式轮胎下的石子被辗过时所引起的颠簸浸润我的肺腑,背着沉重的行李在车站里走也常常会觉得很孤单,带着超大行李箱、高铁自由座又塞满人必须得站在玄关的时候更孤单,只能戴上耳机,站着重复看已经看过无数次的、滥俗却能引人发笑的恋爱电影。

站在月台上,每当有车开过,我总觉得那些疾驶而过的车掀起来的风像时间,而那些在轨道旁铺满黑石子以及高大水泥柱的组合,有时看起来也有种并不存在这个世界的奇幻。

车开过溅起一阵风时,一瞬间所有人都会瞇起眼睛,风灌进衣摆,那刹那充盈的模样就好像我们不是舟车劳顿的旅人,而是某种既具体又抽象的、城市中的剪影。我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这种感觉。

独自一个人要赶去哪里的次数多了,我好像渐渐学会了不再提前担心自己会在车站或者陌生的路上迷路。其实好像根本不用搞懂那些立体的、繁杂的结构,只要看自己接下来要转乘什么,找到标志和颜色跟着走就行了。

我也逐渐不用再呆呆的站在车站的地图前研究该往哪个出口前进(虽然从来没有看懂过),不用再打开地图跟着箭头绕圈圈了,不再因为旁人走路太快而感到压力大,也终于学会面无表情的低着头快速经过大部分的岔路,学会了一个人买刚从保温盒里拿出来的温热便当坐在车站里安静的吃。

我想我真的终于长大一点了,学会自己搭公车、搭火车、搭计程车、搭高铁、搭飞机,有能力为了抵达自己想去的、该去的地方而行动,还有我走路也越来越快了,却也觉得好像总在人来人往的路途上莫名其妙弄丢了很多东西。

我走路好像越来越快了。

后来每一次我在火车或高铁上戴上耳机、打开电影时,我总是会想起通勤时公车窗边那一串恼人的蚂蚁。平心而论,我是非常讨厌蚂蚁的,总是在注意到一只之后就会看到一群时而成队,时而慌乱散着四处乱爬的蚁群,那密集的慌乱使人头皮发麻,可我总是在想公车上那一窝蚂蚁最后会去哪里。

有一天蚁后会发现自己的蚁群为何总是莫名其妙就消失吗?会发现自己的家园其实一直只是一台时刻都在移动中的老旧公车吗?会有一天决定从车上下来吗?

我一直抱着自己的后背包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虽然我讨厌蚂蚁,但我总希望牠们能够一直好好的,也可能一直以来都是我多虑了,比我还常搭公车的牠们或许早就习惯每次发动时的轰鸣,习惯车里闷热的座椅上的仿制皮革与汗味,习惯我还不算完全习惯的奔波。

手机又跳出讯息,是国中的朋友邀我出去玩,又顺口问我会怎么去。

「搭公车。」我说。

「你终于学会搭大众交通工具了呀?」

我原先要回答是,还想一个一个列举,告诉她我现在很厉害了,不只公车,我会自己搭好多不同的交通工具。可想了想还是一个一个字删掉了,最后只回了一句「好像是吧」。

我又莫名其妙的想起公车上那一队蚂蚁了,牠们知道牠们真正会去哪里吗?我总觉得我像牠们一样,成天都在前行,都在移动,可是循环外似乎还有别的循环,我在家与远方持续往返,我不知道其中是否还有其他意义。

还有,真正「会」搭那些交通工具的人会在路上弄丢那么多东西吗?会在又一次被旁人撞到肩膀时觉得失去什么吗?会因为终于不在岔路停步发愣而感到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怅然若失吗?

我想我并没有办法回答她,因为我也还不算清楚那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