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朱和之/貓隱去的那三天

猫隐去的那三天。(图/猫小姐)

那是入秋之后第一个漂亮日子。炽热难当的盛暑过去,风柔畅了,微斜阳光把景物打得暖暖的,色彩饱满,层次分明。

豆豆选在这天离去,毫无反顾。

中午在厨房,不知怎么打断一支用了十多年的猫咪图案瓷匙。这是长久爱用之物,总是万分珍惜,却莫名其妙失手碰掉了。立刻跑到书房看豆豆,见牠身躯依然缓缓起伏着才稍微宽心。

下午讲完一通电话,回头就听到豆豆哀哭几声,呕吐酸水。我擦拭干净,心想今天都把牠关在房里,也许可以让牠出去活动,就把对着院子的门打开。牠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外面安稳坐下,仿佛只是闲来吹风。但等我转身再看,猫已经不见。

猫感知生命行将结束时会本能地寻找隐密地方藏身,不愿被看到断别肉身的难堪模样,何况是豆豆这样心性高傲的猫。但牠最后几天已经无法吃喝,昏沉弥留,即便回光返照又能走去哪?

我里里外外、屋前山后找了两个小时,回到书房门口想起似乎遗漏了某个角落,又失心地从头再找一遍,最后只能颓然坐在屋顶,看着晚霞拔除沾满衣摆裤脚的数百咸丰草钩。

对豆豆的思念从此开始。

春天老狗琅琅走后,豆豆开始变得黏人。奇怪琅琅最后两年几乎都在昏睡,从没看过牠们之间有任何互动,但狗一走,猫就那么寂寞,有人靠近便大声叫唤,却又不是讨吃而是讨蹭,甚至还会跳上厨房椅子看人洗碗的背影。

牠甚至对逗猫棒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儿重新产生兴趣,要知道牠是自由穿梭后山野地的,有狗尾草搔鼻子,捕惯野鼠幼雏,有一次还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尺来长的大蜥蜴逼在墙角不许动弹,没想到最后又对向来不屑一顾的逗猫棒疯狂翻滚扑逐起来。

家里曾经人畜兴旺,养着四犬三猫,还会有浪浪们来串门。猫狗自有其位阶伦理,有架要吵有醋要吃,大抵猫不争宠而自然多受偏爱,豆豆尤其置身事外。

我曾搬离老家七、八年,猫对这种事非常介意,每次看我回来都爱理不理,豆豆更总是逃得老远。直到我搬回来一段时间,牠才重新认我为家人并亲暱如昔。

十多年里猫狗凋零,最后独留豆豆,尽管看着还是小猫一只,毕竟孤老,开始任性耍赖。几次听到牠在远处哭号,哀哀切切,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去查看,牠却没事猫般在脚边蹭起来。肚子饿了,从二十公尺外就喵啊喵啊招摇而来,那么刁蛮,收地租保护费似的。

豆豆出发两天,依然无影无踪,我照例在饮盆里换上干净的水。

书房里的输液架依然吊挂着。老猫几乎无可避免肾衰竭,豆豆打输液超过一年,中间几次急性发作,吊睛流涎看起来不行了,输液打过竟又一尾活猫。打得惯了,牠有时甚至会准时自动来书房报到等着注射。

我整理起豆豆的照片,从还没睁眼的小肉团,被魔法点活玩偶似地爬来滚去,钻纸筒攀纱网瞬间长大,多少温馨时刻,一时却惊觉自己已经开始缅怀这一切,感伤得难以为继。关掉档案匣前浏览一眼,挑选出来的多非可爱风格,而是带着野性、狠劲,龇牙咧嘴,粗鲁滚背搔痒,或者孤高远望的。

牠是山中的小豹,月下的幼虎,妖精花园里天塌不管的安沉睡眠。

豆豆坚持身为美丽生灵的优雅与尊严,自己选定最后处所,安静等待完成生命,在我们家三只猫里唯独牠有福如此,似乎应该替牠感到欣慰。难熬的是,我无法确知牠是否已经离去,或者当下仍蜷缩在某个隐密的地方受苦。

傍晚天色正好,我走到院子,心里反复说不要再找了,让牠如愿安静地去吧,但身体依然不由得往后山走。我一路拔除道旁久疏清理的咸丰草,在阶梯上隔着栏杆遇到隔壁家大黑狗,不远不近对望,平常牠都凶恶狂吼,但这天两次我问,小黑,你有看到豆豆吗?牠都露出虚心而忧伤的眼神别过头去,默不作声。

我花了一小时,勉强开路通到一处展望平台,俯瞰山谷。听起乔治‧哈里逊的〈All Things Must Pass〉,瞬间觉得豆豆在摇尾巴,感觉得到牠就在这山谷里的某处。

我并无灵通,或许只是心中激荡,感受着意识里的豆豆。也因此明白,我失去的不仅是猫,也是自己无可挽回的时光与回忆。很多自以为还抓着余绪、还没走远仍搆得着的事物,我戏称为青春伤停补时的那些,其实早就都消失很久了。

天色渐暗,金星出现,木星同时亮起,然后是牛郎星。晚霞橙红,暮色弥漫在谷中,前所未见,却又像是童年印象里的风景。

满天都是归巢蝙蝠。天整个黑了,边缘还有微微余光但山谷里已彻底入夜。

All Things Must Pass。

豆豆非常挑食,但格外爱吃一种脆脆小饼干,金色铝箔包,一小袋五六颗。每次一看到金光闪动,听见嘁嚓声响便忽然整个警醒,并且不自觉舔起舌头。我总是故意搓揉袋子,不是要逗牠,而是建立食欲制约反应。有段时间牠被灌药之后受辱羞愤赌气绝食,硬是撑了两三个礼拜,最后毕竟败在小饼干的诱惑。为了防止万一牠又不吃东西,所以我刻意强化牠对脆脆的喜爱。

我把脆脆当成打针奖励,每天完成皮下注射之后,搓搓袋子嘁嘁嚓嚓,让牠上前用脸颊蹭蹭,这才戏剧性一把撕开倒在掌心递过去,然后就是一阵猫吞虎咽,犬牙交错嗑崩嗑崩。

猫消失第三天,我忽发奇想,不如来吃颗脆脆,看到底是怎样的美味能让豆豆如此热爱?

拿起小袋子习惯性地一搓,却发现被深深制约的其实是我自己,听到嘁嘁嚓嚓就觉得会有猫来,瞇上眼睛微偏着头那样倾心钟情地蹭,蹭过去了又回头,蹭过来了再回头。我把袋子捏在指尖久久无法打开,像是怕一开就揭穿了魔法已经失效的事实。

狠心撕开倒在掌里,乍一舔好咸,细细品尝却有点像消化饼或麦饼,原来猫的口味挺健康的嘛。但且慢,豆豆可不会这样细嚼慢咽,于是把手上五颗一口气丢进嘴里狠狠咬碎。

是猫的味道没错。

傍晚阳光还是那么好,诱人走进院子,引领我爬上楼梯,不由得沿路东张西望是否遗漏任何蛛丝猫迹。走到顶楼雨遮下放工具杂物的地方,再次细细检查,依然什么都没有。

往里侧走几步,靠山壁有个水泥平台,中间下凹一块小干水槽,随意探头一看,豆豆就在里面。

那瞬间很不真实,理智知道是牠,彻底死亡的姿态,侧身卧倒四肢伸展,眼睛似看非看。牠已经离开了,再也没有气息和个性,所以也很陌生。奇怪的是有种既视感,仿佛这个场面并不是第一次遇见。

平台上积满灰尘,脚印清楚演示着,牠从另一边跳上来,在水槽旁原地猫转了两圈,然后跃下──

那时我正紧跟在后,一边寻找一边呼唤,但牠只是默默缩起身子,牠已下定决心。

奇怪我曾到顶楼找过好几次,距离水槽都只有一、两公尺,但总是忽略。今天经过时不知怎么探头看了一下,就在那里,这么简单明显。

牠不想让你找到时就算站在旁边也只能视而不见。或许是这天我吃了脆脆饼干通猫性,也可能牠已经彻底离去不再介意了。但又何尝不可能是,我无意识地想成全牠匿踪的愿望,所以克制自己不去探头。

我把豆豆火化的遗灰埋在后山一株梅树下,让牠俯瞰每日悠哉来去的山谷。

土坑挖好,纸罐打开时,原本不时吹拂的秋风暂停下来。罐里白灰只有浅浅一层,倒进小坑中,从此就化为山的一部分,自在去玩吧。埋好之后风再度吹起,豆豆应该很满意这个地方。

伤心必然,但我没想过会难过到这个程度。直到尘土埋下,霎时理解这也是对一个自我生命阶段的告别,从猫突如其然闯入,到猫飘然隐去,十多年如一瞬,遇合分别也是种通过仪式。

回想我们相处的最后那一刻,难得的漂亮日子,我把房门打开,光透进来,霎时唤醒陷于漫长昏睡的猫。牠察觉到了什么,抖擞起身,走到院子坐定,恍若无事,等我视线一离开,便毫不留恋地迈步,直到最后都不曾回头。牠一心只想着要去,充满勇气,用尽所有残余力量,去完成生命里最后一件事。

人有悲欢离合,猫才不管这些。

我在树下闭目感受风来,脑中浮现豆豆身影。牠正打起呵欠,伸着懒腰,眼睛又圆又亮。风悠悠说,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