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朱天衣/從蛋捲說起——穿過味覺的記憶

图/想乐

春节前夕,娘家信箱总会出现一盒蛋卷,数十年如此,这是F长存抱柱信的游戏,我们也如尾生般期盼。F是我年少恋人,分手后,和家人还有往来,他和姊姊的交情远甚于我。

第一次吃到这酥脆的蛋卷是在衡阳路上,才走近,满是蛋香奶香,看着店家将蛋糊匀匀的涂抹在圆形铁板上,待烤炙金黄,用一铁棍卷起,搁在纸袋里一只一只的卖,那握在手里仍有温度的蛋卷,如此喷香如此酥脆,是十七岁前从未有过的味觉经验,套句当时的形容:「真是好吃翻了!」

但带我体验这美食的,不是F,是小童,这始终如大哥哥存在的小童。

我的京剧生涯和小童是密不可分的,台上红娘张生搭档,台下社长的他打点一切,一学期一次公演,聘请指导老师、联络剧校借戏箱请文武场、商定演出场地,乃至于宣传画海报印戏票,他也就一人搞定了。我是无知也无能,只管上台演戏就好,公演前他总提醒要保养好嗓子,冰糖膨大海是基本款,皮蛋冲热水则是试也不敢试,记忆深刻的是,后台上妆,他看不得手拙的我,接过指甲油为我上色,动作细腻真令女儿身的我惭愧。

尔后,大胆挑战《贵妃醉酒》也因他鼓励,自此只要「国艺中心」贴出这出戏码,便带着我去观摩,买张最便宜的学生票二十元,待锣鼓点敲响,我们再慢慢向前挪移,满剧院大人总对我们好意包容。

那时中华商场未拆,观戏前总会至对街「徐州啥锅」买个现煎的韭菜盒。这「徐州啥锅」是演员葛香亭葛小宝父子开的餐馆,或说小店更合适,一楼横切两层,窄陡木梯上的阁楼狭仄,五六张木桌椅多半时候满座。和父亲一道看戏时,便不时来此用餐,单饼撒子搭「啥」,再点几碟小菜,对苏北宿迁长大的父亲,这就是乡愁吧!

骨架熬就的「啥」,满是鸡丝麦仁,说是汤更像粥,浓郁香浓令人恋恋。即便价位不算高,仍是学生的我们消费不起的,能力所及也就是门口现煎的韭菜盒。这盒子特别在随点随煎,且包覆前,会在馅料上再裹一层蛋汁,那韭菜便分外鲜绿滋润,直径二十公分半月形,一个下肚也就饱了,我们总是接过手,站在路边便吃将起来,那锅气总让人吃得龇牙咧嘴。来不及路边吃带进场也有的,想想浓郁韭菜味儿,该是很扰人的,但似乎也没招过白眼,那时剧场氛围还松缓,虽不致嗑瓜子、茶博士满堂飞,但较之现在置身国家剧院正襟危坐观戏,连喝采也不太敢,还让人真有些怀旧。

若时间多,小童便会带我四处晃荡,好吃好喝的没少过,蛋卷便是其一,记得那次他只买了一只,让他,他却说吃过了,我只好把那不知花掉他多少零用钱的好吃蛋卷独自吞下肚了。

我们也曾上馆子打牙祭,那时韩国石头火锅正夯,西门町处处麻油飘香,我们去的那家也有个小阁楼,走上去头要低着,坐在榻榻米矮几前,侧身便是木格子矮窗,窗外隔着还只两线道的中华路便是铁道,以及紧贴着的中华商场背面,商家后门杂遢毕露还顾不得整治,卖吃食的店家总蹲在地上洗碗刷锅,行走其间很是困顿,时刻得提防被油渍污水泼身或脚滑摔个大跤。

那时节,中华商场是台北最兴旺的地标,庶民小吃点心世界就大剌剌的占了两三个单位,卖的各色北方面点,锅贴蒸饺葱油饼配碗酸辣汤,便能扎扎实实熨妥饥肠辘辘的肚腹,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张张汪着油的桌椅,就算跑堂抹了又抹、擦了又擦,那油渍是早渗入木头肌理,没打算素颜见人了,大家似也不讲究,吃饱最重要。

记忆中,中华商场卖吃食的除了「点心世界」「徐州啥锅」,另还有「温州大馄饨」及北京烤鸭,国剧社聚餐,一位学姊曾请大伙去那儿大啖烤鸭三吃,其中一吃甚特别,是用鸭油料理蛋,那时还小,分辨不出是蒸是煨,之前没吃过,之后也未见过,即便后来游走两岸,任何烤鸭馆都没它的踪迹,说不上可口与否,大概是因着空前与绝后,便分外惦记它。

当和小童坐在那矮仄的韩国石头火锅阁楼上,窗外是不时轰隆而过的火车,会震得整个木造屋楼跟着颤抖,但多半时候我们是无心其他的,只等服务生用麻油起锅爆香洋葱蒜末、炒熟最低消猪肉片、注入高汤退去后,在小童把风下,我把家里携来的肉片加进锅里,两人便忐忑快速的把肉片吞下肚,那是头一次吃石头火锅,滋味如何全不记得,紧张造成的消化不良却是一定的,这是穷学生、馋学生会干的事。

后来小童打工领了钱,请我至中山北路上的中央饭店顶楼吃西餐,那是个旋转餐厅,在其间用餐,可随着视角不停移动俯瞰整个台北市景,那时的天际线还一马平川,没有北车站前的新光大楼,更没插天的「101」,天气好,是能看到环绕城市的基隆河新店溪淡水河。然而,那旋动机械似乎不太轮转,让人清楚感觉到它是一格一格移动的,也就是说每隔一分钟,便从脚底传来一阵晃动,不严重却牵扯着我紧绷的神经,我以为它终究会像个陀螺脱轨飞转出去,眼前的美食、落地窗外的景致已完全吸引不了我,人是整个的紧绷着挨过一次又等待着即将而至的晃动,我才发现自己是有畏高倾向的。

不过,小童的惧高症显然严重多了,一次,我们逛至圆山基隆河畔,这大片区块一半动物园,另一半临河的是儿童乐园,是当时台北孩子们的快乐天堂。动物园后来迁至木栅,较之于圆山局促的环境,动物们也才脱离了地狱似的桎梏,即便当时还没什么动保意识,看着牢笼里的牠们终归难受,所以多半时候会选另一边的乐园。

那时市民要求不多,小火车、咖啡杯、旋转木马就能满足孩子的奇想,无聊青少年如我们,只能找摩天轮寻刺激,不过三层楼高的大转轮真不能和现今动辄十层楼高的相比,但很记得硬被我拉上去的小童,机器才刚启动就后悔了,耳畔传来呜呜之声,先还以为是在闹,转头看,他一脸惨白,待等转到最高处,他已颤抖得脱口:「朱天衣!都是妳!都是妳!」这让我暂时忘却自己也有惧高的毛病,整个诧笑到不行。

小童如此示弱、我的毫无同情心,多是和我们之间始终不存在异性张力有关吧!

在我们结拜兄妹中小童排行老大,平素哥儿们的相处,我这幺妹也惯于被当男孩看待,打篮球该拐该撞该抄球他们从不手软,小童多在一旁守着大伙衣物,决计不参与这类野蛮游戏。一行人出外露营,只有他会提醒唯一女生的我是不是该上厕所了,遂寻一隐蔽处为我把风。校园民歌演唱会,身兼主持人的我苦无像样衣饰,是他张罗来妹妹的礼服应急,为我打点上台所有。与唱片公司的人接洽,他也坚持陪同,谁教那制作人把见面地点定在自家住处呢!

小童的两位亲妹妹,和他一样颜值出众,他是俊秀,妹妹是甜美。大妹后来任职电视台主播,小妹则走上演艺之路。他却不多谈家里事,只有两次谈及母亲,他说母亲是不让妹妹做家事的,手做粗了怎么嫁人,另一次则是说母亲劝他别和作家交朋友,当然的,这又换来我的诧笑不已。但至此,不自觉的会警醒,下笔时要顾及他人隐私,不止小童,其他人也该是。

年长三岁的他,成熟度远远超前于我,感觉上像是已半个身子跨入社会,他总会分析成人世界的种种,那是我不太懂得也不太关心的世界,只当稀罕景听听笑笑,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忧患?对未来的想望,他似乎多刷了层灰。他视我如手足也好,视我如知己也好,离开学校后,有什么事,他还是会告诉我,幼稚的我只能听,连劝慰的能力都没有。

尔后,因着小童服兵役,我深陷感情漩涡,便渐行渐远,甚至连电话问候都稀疏。再次见面,是十多年后,他回台省亲,我们匆匆见了一面,才知道他的小妹终究是离开人世了,他的弟媳也以一样的方式走了,留下的姪女他预备接到美国抚养。妹妹走前,也是他就近在美国照顾的,谈及此,他是平静的,但仍难掩自疚,他以为自己该二十四小时守护,憾事就不会发生,但对求死意志坚定的人来说,是什么也留不住的。

我们最后一通电话,正值我婚姻生变,他嘱我要珍惜既有,一切都得来不易,但我终究没听进。

飘忽三十年过去,劫后余生的初老,再次和他联系上,心绪波动超乎想像,期间透过共同朋友F,知道他在美国事业有成却一直未成家,原担心他孤身一人在异乡是如何走过来的,才知这么多年,他不仅带大了姪女,连姪女的三个单亲女儿也是他呵护养大的,他说:「我天生就一直觉得女生要被保护,所以照顾女生还满得心应手的。」这是我最知道的呀!我们曾青春相伴,在他眼中,我始终是个大剌剌又男儿气的野孩子吧!他不时会提醒我要有女孩样,要会保护自己,劝说无效,只好伴在身侧耐烦尽他大哥哥的责任。

十五二十年少时,最是恣意闯荡的年纪,小童却已担起煞车皮安全气囊的角色,呵护守候着两个嫡亲妹妹和我,「女孩是拿来疼的」,说来容易,有几个人做得到呢?这是我的感慨,小童却用他一生孜孜信守着。

这两年疫情缘故,小童回来的期程难订,我们的约也一延再延,我很想见他,急不可待想填补这三十多年的空白,但,也怕见他,怕他心中的野孩子已消失,怕他曾呵护的女孩已满是沧桑。如果能选择,我多么希望他能将我停格在那年公车上擦身而过的短暂会遇,他即将出国,我则已懂得打扮自己,长发长裙长靴,一身波西米亚装束,那时的我们还年轻飞扬,还相信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可能,我们的人生还没开始呢!匆忙下车的我回首挥着手,道别的是小童,道别的是我们一起走过的年轻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