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五)
我不是为了批评中国文化,或是为了打击中国移民而给你写这信的。我自己就是移民后裔,而且向来只支持民主党,当然不会仇视移民。再说,对于中国文化,我向来只有景仰而已。那是世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就和印度文明一样古老。更何况,我的前病人(那位从台湾来的太太)还经常向我灌输:「你们犹太人和我们中国人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是吗?有哪些相似的呢?」我每次都打趣问她。
「这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两个民族!」她每次都这么回答。
「都擅于理财!」
「没有别的民族比我们更务实了。」
「都有很重的家庭观念!」
「所以总是招人眼红、被人误解,遭受排挤。」这是她丈夫说的。他总是等到他太太曲起第三或第四根手指,瞪大着眼睛苦苦思索时,才没头没脑地添上这一句,使得在场所有人脸上的笑马上松垮下来。
「都在历史上吃了太多苦。」他再补一句。
我写这信,本意是要为裘帕.拉希莉抱不平。我希望能让你醒觉,你使的这点小聪明可是严重地损毁了人家的作品。对于我来说,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你能不能不问自取,把别人的小说拿来改写成另一个版本(台湾来的前病人对我说这种生产模式寻常得很,就叫「山寨」),而是这样做是否能产生新的价值,或给原来的作品增加新的向度和意义。显然你没有做到这点,让我觉得这种生产小说的方法特别不可接受。可在给你写信的过程中,我想到这事情并非完全没有可喜之处,毕竟是因为遇上你的作品,我才会翻开裘帕的书,再读了一遍〈第三和最后一块大陆〉。
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读它了。因为有你的作品做观照,我像是戴上了一副特制的眼镜,终于真正地、前所未有地看清楚这小说里的各种巧妙,以及那些沉落在细枝末节里的好。譬如说孟加拉青年主动提议要每天晚上给老太太热汤,老太太的女儿教他打消这念头,说:「那百分百会要了她的命。」──这一句话,不就呼应了斜放在小圆桌旁的那一根随手可及却满积灰尘的手杖?
我可太喜欢这位房东太太了。我完全可以理解她骨子里的那股顽强的精神,我甚至怀疑她可能读过《意志的力量》。那是小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我到书店,让我自己作主选的书。作者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他是个卫理公会派的牧师(注)。
原谅我投注了许多想像,硬是把自己与这位老房东连结起来。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上个星期,我的弟弟去世了。他比我迟出生八年,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五、六年前我的姊姊逝于病榻,这弟弟已经不太能行走了,仍然坐着轮椅从圣菲过来参加丧礼,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其实在过去几年,我的许多亲戚和老朋友,尽管岁数没我大,都逐一离开了。我对此心里早有准备,即便是去年伊丽莎白二世逝世,我还喜孜孜地在电话里对弟弟大喊「你听说了吧?英女皇死了!死了!她才活到九十六岁!」
至于弟弟是怎么应答的,我记不起来了,也可能我们俩谁都没听真切对方说什么。
直至接到弟弟的死讯,知道他已不在人世,我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同代人」了。自从我的先生死后,这还是头一回我感觉到这世界的清冷,像是自己落了单,成为被时代遗弃的人。这感受太可怕了,即便这房子里总有访客上门,儿孙们总是围着我,朝我的耳朵大声说话,而我环顾他们的笑脸,耳里的声音忽大忽小,心底只觉得自己像溺水似的,已经不属于眼前的情境。
幸好这时候遇上你的小说,它领我回到裘帕的书里,让我再一次走进那一栋在林荫道上的灰白色房子。老房东太太还在屋里,她说,锁上门。我多高兴能看见她啊!她是我在世间最后一个同辈人和对话者,而且她将长久地活着。在我终于也追随我所思念的人而去以后,人们还可以推开这扇门(记得锁上),一次一次看她对着一个衣着传统、姿容庄重的印度少妇大声宣告──这是个完美的女士!
这几日我在打点自己的后事了,算是提前处理遗物吧。这屋里的宝贝物事可多了,当中还真有韦奇伍德的东西,就是几件经典蓝加浮雕器皿,还加上孙媳妇婚前第一次来拜访时带给我的一套中国咖啡具,可美呢,说是叫「西湖蓝」,那是我见过的最温婉高贵的蓝色了。就为这个,我打算把柜子里珍藏了六十年的古驰竹节包留给她。这东西,我的大女儿可是觊觎许久了。
打点这些东西可是粗重活儿,都是上门来的墨西哥帮佣替我做的。她把我以前执业时用的打字机找出来,问我这要留给谁。那是一台Lettera。老东西虽然笨重,远不及新事物便捷,却总是比较可靠。我端详它一阵,忽然就来了兴致,想要听听它敲打的声音。此刻你读的这封信便是这样来的。衷心希望你在读它的时候,也能感受到这台老机器的劲道,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
●注:Power of Will,1903出版。作者弗兰克.哈多克(1853-1915)为美国新思想运动代表人物之一,既是牧师也是畅销书作家。(六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