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羽.嘀语

白尾海雕羽画。(联合文学提供)

红环捕梦网。(联合文学提供)

(联合文学提供)

涤羽 涤,含有「洗涤、清扫、去除」三层意,用涤字而不用洗,因洗之动作较粗糙,令人联想刷洗衣物,鸟羽如此轻柔,细致,需缓缓浸泡、涤除脏污。

收藏鸟羽多年,最难清洗的是鹭鸶的嫁衣。唯一能比拟触感的,是白孔雀尾羽,抚摸如粉,如丝绸滑手,纤细。七月鹭鸶求偶季,彼时牠们披上天使嫁衣,纷纷长出垂樱般的灿烂饰羽。这些拉丝烟火,自羽轴分出后,由于没有小羽枝与羽钩相连,无法如一般羽毛连成片状,于是形成一束束流星分散、天然柔软的流光。饰羽如丝、随风摆动,鹭鸶求偶时,轻轻抖动身体,丝丝细羽如针,朝外开屏。彼时衿持鹭鸶一改隐士作风,任一袭流苏在风中立成竖琴,开一束不灭花火,任锋芒毕露,如雪地冷杉,洁净耸立。

若从树下擡头望,此时鹭鸶细瘦白颈在丝羽衬托下,可谓光芒万丈,冰针凝雪屏,日照光华,绮丽非凡。这些冰清玉洁的高士在枝头寻觅爱情,用细如雨丝的琴弦滤过风声,小心翼翼弹奏水色,纤细光弦随风摇曳,倾诉夏季相思、幽幽心曲。

林场大白鹭、黄头鹭、小白鹭们与夜鹭群集扎寨,周匝碧树,见缝插针。湖岛比邻而居,收藏繁殖期才出现的梦幻嫁衣,委实不易。

待求偶季一过、幼鸟孵化;八月,日头炎炎,此时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鹭鸶会纷纷褪下嫁衣。仔细巡视林场巢径,小心拾起地上散落零星不灭的火种,一闪一闪的星芒握在手心。用指尖捏取,犹有余温,仿佛怀抱整只鹭鸶,拥一捧白雪入梦。

深怕捻碎细如婴儿毫毛的饰羽,我用鹿仔树宽大叶片层层包裹。

轻轻将鹭鸶羽放入水中,水滴顺羽丝滑落,雪白绒羽刹那凝成冰晶,原本蓬松羽毛变成一根根透亮悬针,水滴在针尖,凝成一颗透明的露珠。用破旧的深色牛仔裤为底、衬起黄金羽丝,这些小针又散如光瀑,没料到羽干两旁的羽小枝细若游丝,如蛛丝纤弱、黏手,稍不留意,便见断弦。中轴羽杆硬如钢丝,略带韧性。我小心翼翼梳理这些或长或短、韧度不一的丝羽,杀菌后,泡沫浸过的绒羽倒挂如针。据说古代名医扎针神技:悬针续命,可令病人起死回生,满面春光。

高风亮节的鹤与白鹭警戒极高,远远瞧见人影就飞离。抚触其羽,仿佛听见这些情弦又弹奏一次波光水影,彼时得用线香烟薰,确保这些星芒,那些羽毛缝隙之间、唯有显微镜才得见的气室,在呛鼻烟熏下丰盈,再度膨胀,确保其气味,不受虫侵袭。虽然鹭鸶与大冠鹫胸腹绒羽皆有黏性,不过鹭鸶柔白纤羽,摸之有细粉,这些粉末,清洗则不复存。洗净得如拨穗般,将倒立如悬针的饰羽,一丝丝,一缕缕,根根抽丝剥茧,揉捻理顺。

黄头鹭饰羽染上夕阳余晖,天然彩霞,移动如金稻穗,波光潋滟,薄如蝉翼的羽丝翩然迎风,白金光泽与柳色相映,熠熠生辉。若从空中鸟瞰,每只黄头鹭站成一个个光点,这些小太阳密密麻麻点亮整个河道,如湖畔垂挂的灯火。

风干后的鹭鸶羽,让人见证夏季璀璨烟火,饱藏爱恋。

嘀语

也曾邂逅眼角如针的奇女子,在校园。

连日雨停,几只校犬慵懒贴着图书馆红砖墙晒阳光,围墙有猫走过。

掉落泥地的嫩叶保留昨夜雨的旋律,我随手用露珠当音符,将落叶随意排好在木椅上,无声的五线谱,白头翁与绿绣眼看得懂,纷纷伴奏,余音琤琮。鸡冠刺桐随风婆娑起舞,款摆花裙,为下午的冬阳修火红的边。

「让一切闪亮的,是光。希望你那里也有太阳。」拍几片雨中落叶,我传给远方的N。信步朝景美溪畔的校园一角走去,去年黑冠麻鹭与喜鹊旧巢仍在,令人安心不少。

突然发现校园草地平白多一个洞,椭圆形的土坑。远方,一黑衣人背对挖洞。是抢匪在埋宝藏吗?还是?我疑心着,蹑手蹑脚靠近……

「别动!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大喝。

「为什么我要告诉妳?」黑衣人转身。

「我这里的学生,当然有权过问!」我不甘示弱。

「妳是爱狗人士吗?」

「我是。」

「很好,那妳别说出去,」她悄声说:「我要埋校犬。」

「什么?!」

我大吃一惊。这才看清楚眼前不是别人,是狗姐。

「我没洗澡,别靠近我!」一身黑衣的她警戒说完又补一句:

「对不起,我太久没跟人说话了!」

「为什么在校园埋狗?牠们什么时候死的?」

「这两只不是图书馆前的明星犬,是平日躲人害羞的狗。」

狗姐说话时,一只像埃及阿努比斯的黑狗主动跑来静静坐着,好像护卫她。由于距离极近,我这才看清楚狗姐长相。因为狗姐出现在校园身旁总是老跟五六只狗,俨然狗界女王,所以没人敢靠近她,更别说细看长相了!

其实狗姐长得十分清秀,此时,她灰头土脸、黑衣裤沾着泥水草屑,汗水直下,手上拿着坏掉、不知哪来的小铲子挖坑,坚持不让我帮忙。狗姐有猫触须的敏感,兔子那样胆怯怕生,白皙脸上长着雀斑,迷惘时喃喃自语。身形瘦削,像孤单的一棵行道树,有叶落下也悄无声响。认真表情,俐落身手加上些许敌意,让瘦削的她站成一道固执的风景。

不好亲近。狗姐跟摇摇哥一样,是政大常见的多年风景。

不,狗姐跟摇摇哥毕竟不同。摇摇哥是猥亵版表演艺人,故意引人注目,不是在校园与树猜拳,就是公然自慰,对着来往行人碎碎念,表演疯人行径。与之相较狗姐正常多了,她总是留着俐落短发,低头看脚尖沉默地走着,若非身后跟着十多只校犬助阵,不时喝斥,真心说,她看起来与一般大学生并无不同。

狗姐身边无狗群,辨认性极低,是校园护犬的孤单女侠。

听她一讲,我才知校犬冬日怕冷,每逢跨年过节时,动物医院关门,狗姐来不及抢救那些冻死的老犬,自责不已,不忍心校犬被当成垃圾丢掉,才在黄昏或深夜无人之际到李园,让校犬入土为安。

「别难过,妳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安慰她。

「我在想,我要不要看心理医生?那么多狗死了!」她崩溃。

「没关系,我们可以念经,超渡牠们。」

「妳会超渡?」她一听,揩揩泪水。

「嗯,我们一起念心经,送光给牠们。」

「真的?不管什么时候走的狗都可以吗?」她喜出望外。

「不是两只?」换我吃惊。

之后狗姐告诉我,她所埋葬过的所有狗名,希望我念经超渡时加上牠们。因为没纸,我只好一一写在发票背后,她为狗群命名大多重复,比如小斑、小小斑、小花、小小花、小黑、小小黑、小白、小小白等,这次要偷偷埋在校园的是波波,我心中一愣,我就是在李园捡到树鹊波波的呀!难道太常在野外闲晃拾羽,所以我跟狗姐有莫名的连系?

为身旁的动物起名,是尊重生命的特殊性,也是搭起桥梁的好开始。

「还有小小狗。」她补充。

想起那些在母狗胎中死去的嘤嘤幼仔,她觉得也该算进去。狗姐对狗犹如家人,最后她将处理过大大小小、超过三十只的狗仔要我细细纪录,一一念经超渡。

「我常梦到牠们死前凄惨的样子。」她说她睡不好。

「牠们都妳埋的?」

「我刚开始没注意不能跟塑胶袋一起埋,结果没腐坏,臭好几天。」

「学校没相关单位处理吗?」

「嘘……」她悄声说:「别说出去,」

「学校单位只想尽早把狗处理掉,像打包垃圾丢掉那样。」

真是繁重的工作啊,我心想,为何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托?

跟人沟通有障碍,又要护犬,硬脾气的她又不肯低头向人求救,可知有多为难了。狗姐眼光复杂,有愤怒、有委屈,更夹带不被理解的怒气。全校草皮下,可能都默默睡着只有狗姐知道名字的校犬,牠们没有墓碑,只有狗姐送行。而我无意撞见校园的冷清、狗姐无助的一面。狗姐无宗教信仰,不知如何面对校犬死去,怪的是,群狗屡屡托梦给她。一谈生死,她又瞬间变回天真的小女孩,问起车祸受伤、生病死掉的那些小狗去哪了?

很难想像狗姐腼腼瘦小,却有针那样锐利的鱼尾游光,像夜鹭一样,不起眼,却随时准备出招。这眼角如针光的女子,每逢过年,一有老狗死去,生病、送医、埋尸都她一个女生默默处理,还要趁校园无人时挖坑,或许,才造就针一般锐利的眼神吧?

一旁细小如金粉的樟树花一直不断往下飘落在她肩上,我从未见过这种魔幻场景,那刻阳光花片,为草皮镀金。仿佛草皮下的狗群都在谛听狗姐委屈,牠们希望狗姐安好,才用风来传达吧?

难怪邂逅树鹊波波时,我总错觉李园宁静得像墓园,原来早先那些湿润的、圆圆的坑洞,都是狗儿蜷缩的大小,只有狗姐会用校犬睡觉的方式来埋尸。我也曾在此埋过禽流感的鸽子,怕疫情扩散,文学院外面有一排迷迭香,我教她,若埋不明病死动物尸体时,最好用迷迭香放置其上杀菌。

「我被政大赶出来了!」最后一次接到狗姐电话,是毕业多年后。

无奈是,世人只看表面。当狗姐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还在为猝死的狗儿苦恼超渡;而我回政大看牙复诊时,经过波波恰恰那家店,总会留信息托老板转交给她,最近一次是将旧相机送她,知她会保留所爱的犬儿的头骨相伴,我想,或许用相机记录每只狗,也是一种生命的见证。毕竟每只狗,对她来说都是家人。波波恰恰的老板会将厨余留给狗姐,让她喂狗群。由于狗姐没手机、没健保、没住所,行踪成谜,当她半夜潜入校园淋浴间洗澡,我猜是因此被警卫发现,才被警告离开政大。

只有我知道,狗姐最珍惜的是政大的校友图书卡,这让她可进出图书馆看书上网,暂吹冷气免去外头炎热的夏天,我也知道,波波恰恰的剩食其实也是她的晚餐,每当期末女生宿舍要出清搬家,回收衣物旁,总会见狗姐去拾取那些宿舍女生淘汰的衣物……

我默默看着狗姐喂狗多年。很难想像离开这间学校,狗姐能去哪儿?

她就这样失去消息,杳无音讯。没有她主动打公用电话,任何人难以联络到狗姐。孤单无家可归的她,又能去哪里?这也是政大狗群奋力守护这个孤女的原因。

燕,虽然大家叫妳狗姐,就像称呼摇摇哥那样,仿佛妳是校园怪异的存在。不,妳不是。只有我知道,妳有名有姓,有鸟那样自由的名字。若有不被世界改变的人,妳是我见过的少数。

我想写出妳的故事,妳风骨峥然,如鹭鸶爱惜羽毛,不肯轻易低头。那破碎无法修补的原生家庭,那争权夺利让妳冷眼余光如针,对人失去信任,种种过去……就让它过去,留给狗群守护吧?希望妳坚强到足以抵挡被赶出校园的生活。

更希望,妳能放下敌意,接受对妳伸出援手的人的些许善意,然后也愿意空出时间去倾听,留出空间给人,无须自言自语,那怕一个都好,我希望妳身旁的善心人士,像一群黄头鹭点亮河道那样。

就把妳的故事留在这里,当妳哭着对我说捡起蓝鹊宝宝,搭公车送去兽医那儿无效时,我想对妳说,妳在政大十多年,对这些动物的爱没白费,更希望有人读到,愿意对妳表示善意,由衷希望此刻,群狗之外,人间还有温暖灯火,与妳同行。(本文摘自《羽道》一书,联合文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