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丰年资本赵丰:不要只停留在投资的世界里
文 | 陈之琰
编辑 | 刘旌
丰年资本又收获了一个IPO。
6月12日,达梦数据在科创板挂牌。这家丰年资本在2019年投资的企业成为“国产数据库第一股”,投资回报可达数十倍。
作为近几年最受LP们追捧的科技类基金之一,丰年资本合伙人赵丰正经历着密集的收获期。除达梦数据外,他投资的矽电股份、佳宏新材都已成功过会。而最受市场关注的是在2023年最后一个交易日,由赵丰作为实际控制人、市占率全球第5、全国第1的科技企业达利凯普登陆创业板。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两个超级IPO背后都出现了丰年资本的名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丰、或者说以赵丰为代表的一群人,是投资行业视域之外的人。在美元叙事时代,丰年资本就如同它投资的许多公司一样,长期潜伏在水面之下。
但这并不是一个草根英雄的故事。赵丰在16岁考入上海交通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在普华永道和德勤工作过,尔后放弃高薪,入职知名投资机构。五年内,从基层一路做到主管创投板块的合伙人和投决会委员。30岁时,赵丰离职创办丰年资本,是最早一批体系化研究、投资科技和高端制造业的机构。
从赵丰身上,人们能察觉到鲜明的、不同于投资行业绝大多数人的一面。比如,他在2014年创立丰年的时候,选择了高端制造和自主可控作为主要的策略,没有跟风当时最容易赚钱的pre-IPO投资;又比如,他没有像多数基金那样只是投点钱、然后等待公司自己长大,而是选择去控股一家制造业企业,并经营管理至成功上市。在投后赋能被普遍视为“锦上添花”、“投资噱头”的环境中,丰年资本一直都旗帜鲜明地强调经营与管理,并以“经营管理办公室”、“经营管理中心”的形式直接下场。
正是在这样的定位下,才有了参股投资达梦数据、控股经营达利凯普的故事——
2019年,达梦数据释放了唯一一次引进外部投资人的融资机会。当时大部分美元基金并不看好这个方向,而丰年资本凭借此前几年就开始的接触和研究,以5亿多的估值成功参股投资。在达梦数据最终上市主要股东名单来看,几乎都是中国软件、中国电子、中国互联网投资基金等“中”字头的国有资本,丰年资本是其中极少有的非国有机构投资方。
2017年,丰年资本联合四大AMC的东方资产以3.17亿元收购了达利凯普7成以上的股份,成为后者的控股股东。投资后,丰年资本向达利凯普派出高管、重新梳理企业战略,进而升级了企业的销售、生产和技术研发。根据招股书显示,2020年至2022年,达利凯普营业收入分别为2.2亿元、3.5亿元、4.8亿元,扣非归母净利润分别为7088万元、9913万元和1.7亿元,营收和利润均实现了三年翻番。上市当天,企业市值一度突破120亿。
用赵丰自己的话说,在此次的投资管理实践中,一个平均年龄30岁出头的团队,展现出了“史诗般的勇气”。
如果说,在一个日趋固化的市场,很多人都有过打破陈规的想法,而赵丰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使命感,并严格遵循着清晰的路线图。换言之,他是一个熟知本土、深谙规则,但又同时有着理想主义的人。
在与「暗涌Waves」对谈中,赵丰不断提到一句话:“我们不是生活在投资的世界里,而是生活在商业的世界里。”
以下为对话正文:
世界给我的任务书
「暗涌」:达梦数据上市,丰年会有多大的回报?
赵丰:2019年以5亿多的估值投进去,数十倍的回报肯定是有的。如果以这两天的股价来看,我们的回报大概超过6亿元,差不多是我们投资成本的26倍。
「暗涌」:这个成绩你觉得满意吗?
赵丰:说实话,还没有达到我的预期。基础数据库是一个很大的行业,也是信创重要的基石之一,对标的国际标杆Oracle是3000亿美元市值的公司。数据库又是一个用户粘性极高的产品,作为行业的绝对龙头,我认为达梦在业务上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想象空间。
「暗涌」:从2017年了解到达梦,到2019年投进去,再到最近上市。投资达梦数据过程中,你认为最困难的是什么?
赵丰: 决定投。那个时候市场上真正在系统性研究数据库的机构就很少,而且以美元机构或美元背景的机构为主,但是我去交流过的这些机构几乎都对达梦投了“反对票”。他们大多数觉得达梦的技术和Oracle比起来仍然是有一定差距的,投资这种替代性但是又相对”落后“的企业价值不大。
但是最后我们还是比较坚持我们自己的这个认知角度,认为本土一定会崛起中国自己的、有一定实力的基础数据库企业,其中达梦是最佳候选人。
「暗涌」:相比少数股权入局达梦数据,此前IPO的达利凯普可能是一个更特殊的案例。我们极少能看到一家一级市场投资机构去控股一家公司,然后做到上市。
赵丰: 大家都在讨论“投资机构控股一家公司”,其实在我们眼里,只是用自有资金收购了一个我们看好的高端制造业企业,并且把它的产品、业务做好。“投资机构”更多是外界给我们的一个标签。
控股投资很多人都想做,但绝大多数人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规则和规则背后的考虑,那就无法做好顶层规划。核心问题是有限合伙形式的股权基金是有存续期限的,这会让实际控制的可持续性产生问题,最终一段时间内就要把股份转手,那么就无法保证企业实际控制权的长期稳定。如果完全通过自有资金收购,投到产业里面去,很多人又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个耐心如此长周期地经营一项业务。
我们团队是很理解这件事的,所以,达利凯普并不是用丰年资本所管理的基金控股,而是通过我们的自有资金。我们并不简单把它视为一项投资,而是躬身入局,把它当作一项超长期经营的业务。
「暗涌」:从2014年丰年资本成立到目前所有的投资组合都是少数股权投资。为什么2017年时会有这样一个选择?
赵丰:2016年,丰年团队围绕着电子元器件赛道梳理产业图谱,进而发现到了达利凯普。当时,这家公司收入差不多大几千万,高管团队平均年龄在60岁左右。是一家典型的、具备一定技术能力、但相对传统的东北企业。可以说,处在一个还不错的细分赛道、拥有一定的研发产品能力,但是也还有很大的空间等待进一步的充分发挥。
从参股投资角度,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好的标的,但却是很符合我们对于控股标的画像的。同时,当时也正好有一个比较好的机会窗口,我们就着手去做了。
「暗涌」:身为一家VC机构,丰年为什么会有“控股标的画像”?
赵丰:成立第一天开始,丰年从来不定位自己是一家“作坊式”投资机构。“两三个牛人搭伙、投资几个项目简单挣一点钱”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把自己看作一家长期经营的企业。团队里也经常会很通俗地说这样的话:在池子边上看,和跳进池子游泳相比,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在不断的探索和尝试积累自身对于产业的know-how的过程中,控股投资一直存在于我们的想法里,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积累我们对于科技产业的know-how和核心竞争力,达利凯普就是一次有序的尝试。
从整个过程上你也能看出这种精神内核:我们是用自有资金做控股投资,而不是基金的钱,这意味着是超长期投资而不是中短期计划。控股后,我们也坚持用自己的团队,而不是简单地花钱请高管。
一句话,实践经营以及实践所带来的超长期价值创造、核心能力才是我们的目标。
「暗涌」:你的野心很大。
赵丰:我会感觉世界好像给了我一个任务,那就尽全力把自己的使命做好。
丰年2015年就完成了我们自己的“企业文化手册”。其中愿景由两句话组成:第一部分是“成为中国最优秀的股权投资机构”,第二部分是“致力于探索商业世界里的最佳实践”。我们的很多参股投资,就像达梦数据,是在向第一部分行进,但控股管理达利凯普更对应的是第二部分。
在第一部分基础上同时有第二部分愿景,是丰年与其他机构最不同的地方。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我们的野心。
「暗涌」:丰年内部的管理赋能团队“丰年经营管理中心”(Harvest Management System Center,简称“HMSC”)就是从2016年开始组建的。现在回过头看,其实控股后经营达利凯普才是丰年如此强调管理的起点?
赵丰:可能更早。差不多2015-2016年,我们看了大量的企业后发现,很多企业的问题不是从0到1,而是从1到100。也是在那个阶段我接触到了“投资+管理”双轮驱动的全球工业并购整合之王丹纳赫。然后在管理达利凯普的过程中去做更本土化的调整。最后有了今天的HMSC。
技术和产品是1,但是管理能在它后面加很多0,让技术和产品的效率倍增。到目前为止,在中国无论是投资界还是企业界,一定程度上,都对这件事缺乏足够的重视。
「暗涌」:具体来说,你们在管理做了哪些事?改变了达利凯普哪些方面?
赵丰:我们接手后,在企业原有扎实的技术基础之上,制定全球发展战略,持续加大投入。在团队建设上,委派了一系列中高管团队,加强团队力量。在企业运营上,导入现代化管理体系,推行精益管理,在生产、质量、研发、销售等方面全面提升企业能力。
控股后,达利凯普从几千万收入营收快速增长到2022年的4.8亿,在五六年的时间里增长了五倍以上,还实现了大幅度盈利和良好的经营性现金。
通过过去七年的收购和持续经营,我们为央企获得了丰厚的资金回报,为地方政府培育了一个优秀的全球化企业、一个上市公司,为产业解决了卡脖子问题、做强做大,成功的实现了央企、地方政府、产业、丰年等各个合作方的多赢。实质上,达利凯普是一次“中国特色”的产业收购,这在中国市场几乎没有先例。
「暗涌」:能投到达利凯普并实现上市多少有些天时、地利、人和的意味。你觉得这样的交易机会仍会持续出现吗?
赵丰:我认为仍然会有。当然,有一个前提,就是你要的并不多。一方面,中国这个阶段仍然有大量的企业具有巨大的改善空间,另外一方面如果追求少而精,无论是参股投资还是控股投资,控制投资项目的数量,从中国企业的总量来看,这样的契机还是有的。
另一个要明晰的关键是,我们要选择什么样的企业?
我们选达梦数据,是因为他们在基础数据库这个壁垒极高的行业经过了几十年的积累,真正在国内能和他们产生竞争的企业是很少的。因为这个领域太难了,大家其实都在追赶国外,更多的增长来自于与以Oracle为首的国外传统玩家在中国市场上的竞争。
从达利凯普来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它的先天优势。产品上,技术壁垒很高,当时已经能给GE、飞利浦等企业供货,但仍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且国内的同业竞争并不激烈,没有太多国内的企业聚焦在这个领域。这使得控股后我们面临相对宽松的经营发展环境,能够更加心无旁骛地聚焦在应该做好的事情上,给行业创造的价值增量也很大。
我们更希望把一些“国内没太多人愿意做、做的还没那么好”但是又“具有巨大价值的”细分领域尽努力做好,先立足中国,再走向全球。
认识环境、认识自己、认识道路
「暗涌」:投资达利凯普存在无法预知的风险吗?
赵丰:对我来说风险很简单,就是我自己投出去的钱。这些钱亏完就是风险的尽头。
我肯定要去创新和尝试,但也会严格控制风险的边界,量入为出。所以,我的做事方式是提前想清楚,构思好了,一切事半功倍。你仔细看丰年资本的行事方式其实会发现,我们非常喜欢在我们的领域里面创新和迭代,但前提是,我们做的是“可控的创新”。
「暗涌」:怎么理解“可控的创新”?
赵丰:没那么复杂。比如管理企业,今年有一亿的利润,批8000万作为研发经费完全没问题,但批3亿可能就直接把公司干没了。我不会做这种事。既要积极探索、突破,也要确保活着,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最大的努力。
我的世界观是要去打有把握、有准备的仗。所以外界看我们投资达利凯普,可能会觉得存在巨大的风险,但在我眼中其实没那么大的风险。因为通过前期的细致研究和周密考虑,它所处的行业、产品特点、交易结构、估值、后续管理等等,甚至亏损可能带来的后果,都考虑到了。要把工作尽量做在前面,然后再去尽力而为。
「暗涌」:2014年你作为合伙人离开上一家机构、创立丰年资本时只有30岁。当时你已经有成功的把握了?
赵丰:一个前提是我相信未来几十年在中国做创业投资大有可为,且创投行业的格局会发生持续的变化。
那么,做一个企业就像上战场,战局开始前我想清楚了自己的优势: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非常了解本土,以及年轻。对于市场的判断是:整个国际局势可能会发生变化,高端制造领域将会在国家战略下出现出现系统性机会。在创立丰年之前的五年中,我主持研究讨论了2000多个项目,投入1万多个小时,这里面有医药、消费、制造等各种投资。我做了个分析,我觉得自己出来投医药可能能做到全国top50,投消费也可以做到top50,但投高端制造有机会可以做到top1。我们要选择自己有竞争优势的领域,这既是为了企业的生存和发展,也是在“比较优势“下社会价值、产业价值的最大化。
「暗涌」:能把一家本土投资机构从2014年做到2024年,应该不像你说的那么容易。
赵丰:说实话,丰年资本成立刚开始的前两三年也投得不那么理想。行业本身的特殊性是一部分原因,也有我们这么一个新机构在这么一个新的策略和方向上没有那么成熟的问题。好在2018年募资寒冬之前,我们募到了第三支基金,把方向进一步反思、迭代和调整,然后从2019年到2021年,在我们新的策略和方向之下,逐步投到了达梦数据、矽电股份等五六个非常好的项目,这让丰年高端制造一期基金放眼整个业界都是非常亮眼的存在。
对于问题,我们内部做过很详细地复盘,这些波折其实是正常成长中的一部分,没有一马平川就能做成的事。所以直到今天这个时刻——丰年的第十年——还算是运气挺好的。
「暗涌」:“运气”可能得包括你2009年入行投资、2014年离开上一家机构创立丰年、2018年进一步聚焦投科技。回过头看,你似乎踩准了每一个时间点。
赵丰:我们运气真的挺好的,从事后看,在重要的节点基本都没犯大错。
还有一点,也可能是因为我心比较大,是个比较有安全感的人。从2017年底内部反思和调整的阶段开始,到2021年慢慢能看到很多结果。比如,达梦数据被整个行业认可,达利凯普的利润做到1个亿。这些都逐步对冲了之前的问题和不足,我们自己也在拼命成长,然后再沿着这些好的结果继续往前走。
换个角度看,我可能是比较擅长纯粹地去想一些事,摒弃掉绝大多数的杂音,比如钱在短期带来的压力和诱惑。
「暗涌」:稻盛和夫说读书和赚钱是一个人最好的修行。有没有哪一刻让你觉得自己应该能挣更多的钱?
赵丰:没有。我2009年和2014年两次选择都放弃了不少的利益,我也不炒股。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太多了,就聚焦在这些应该做的事情上,事情做对了钱总会有的。丰年做过很多花了很多钱,但短期不赚钱的事。比如“丰年经营管理中心”,七八年下来我们应该已经投入了上千万。
我很推崇丰田汽车的精益精神。精益来自于禅宗,讲的是该做的事情就尽力做好,该放下的东西就放下。这两者不矛盾。该做的日拱一卒,不要躺平,但不该是你的东西,就放下,别天天想着睡不着觉。这个世界是给每个人都下达了任务书的,最难的是感受到它。既然我感受到了,就全力做好。
「暗涌」:什么是你认定应该做的事?
赵丰:在中国这二三十年的发展浪潮中,我希望丰年能投到几十家、甚至上百家中国各个细分行业的本土龙头企业,并帮助它们从小龙头成长为具有全球化竞争力的企业。不仅要投得到,更要帮它们更进一步。
这个过程中,适合做参股投资的就参股,适合做控股投资的就控股,具体形式没有限制。丰年自身也是企业,所以也要照顾好我们的客户,形成长期核心竞争力,持续地创造价值。因为我们并不只是活在投资世界,而活在商业世界。投资只是商业的一个角度和一种行为,最终遵循的还是商业世界的规律。
这也是为什么丰年如此强调经营管理的原因。不论是巴菲特的伯克希尔哈撒韦,或者是丹纳赫,其实一个企业走到一定阶段,投资和经营的界限会变得模糊。想要让企业持续生存的时间足够长,活得足够好,就要去理解不止一个产品、不止一个产业,且要有能力将经营管理落地。对于丰年的团队来说,投资与经营的能力两者都要强,最优秀的企业都是兼具这两种能力的。
「暗涌」:很多人是被危机感推着往前走的,而你很多的行为动机反而是安全感。
赵丰:可能因为我从小是个没那么用功的好学生吧,哈哈。
因为有安全感,我整体上非常愿意相信别人。在丰年团队里,我愿意为同事付出成本。还是回到达利凯普的案例,丰年派出的团队也都非常年轻,但这是我们坚持做的事。丰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念,就是我们相信基本素质比较高的年轻人,相信将他们放到正确的岗位上会很快适应和学习一切,创造非凡的绩效。
归根到底是,我愿意相信美好的事情会发生。
「暗涌」:这种相信是丰年团队的共识吗?
赵丰:首先丰年的团队都是想做成事的人,其次是我们也证明了自身的确有能力做成一些重要的事情。就在达利凯普上市那天,还有个同事对我说:我发现你吹过的牛绝大部分都实现了。
「暗涌」:这很幸福。
赵丰: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归纳起来其实很简单:第一点,认识环境;第二,认识自己;第三,基于前两点找到自己在这个环境中的位置和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