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风云录王安忆的中位数

◎桑梓

近三十年,若说中国最自律的作家,王安忆必定榜上有名。1986年她写“三恋”,1995年写《长恨歌》,2024年又写了这部《儿女风云录》。王安忆不仅自律,作品水准也保持得较好,有失手,比如《五湖四海》像应试之作,《匿名》是舒适区外的冒险,但大部分作品仍是水准之上,放在同期的中文作品里,多是排在前列。作家在高峰之后懈怠才是常态,而王安忆的自省和自律,是一件让创作者钦佩的事情。

写得太多也有问题,就是很容易重复。这种重复不是说直接照抄,而是作者下意识朝舒适区滑,像捏泥人一样,把以前捏过的,换个鼻子,换身衣服,或者把两个人的不同部分拼在一起,组成一个看似新的人。

王安忆也有她“滑”的地方。航拍纪录片式开场、生活细节罗列、弄堂女人穿插、人物小传式介绍法等,这些方法在新作《儿女风云录》里都有体现。坦白说,王安忆的故事里有宏大叙事的部分,经常没有情感,用小说里的一个词,就叫浮泛,这部分写得顺滑,但没什么打动人的滋味,像是急匆匆的转场。反而是不那么结合宏大事件,专心描摹她所熟悉的人物时,小说表现出动人的质地,比如书中妇女柯柯察觉丈夫出轨,与阿郭之间的对话写得非常精彩,贴合人物。再比方说主人公瑟辗转沉浮后回到上海,与结下深厚情谊的阿郭和“舞伴”阿陆头之间的互动,读之也让人动容。

《长恨歌》的另一种写法

《儿女风云录》讲的是上海“老法师”瑟的一生,穿插“老娘舅”阿郭、妇女柯柯、阿陆头等人的生活,是王安忆擅长的“旧时代人在新时代”故事,这一故事序列,包括了《长恨歌》《桃之夭夭》《考工记》,王安忆写得轻车熟路。《儿女风云录》可以理解为与《长恨歌》平行宇宙的另一个时代切片。解放后的上海故事,旧时代的有产阶级在新时代浮沉,男弱女强的主角配置,弄堂人物,逃不过时代安排,乱哄哄变了人间,三反五反,上山下乡,“拨乱反正”后又续写新的梦幻。

小说开场,1990年代,舞厅日夜兼营,王安忆用工笔画笔触,写舞厅众生,引出老法师瑟。老法师跳舞有多厉害?小说原文:“和老法师跳舞,生手变熟手,熟手呢,变高手。”“舞伴心怦怦地跳,不是骇怕,是震惊,似乎将要被攫住,携往不知什么地方,却又闪过去,放了她。不知侥幸或者遗憾,也让人震惊。灯光亮起来,眼前金箭乱射,箭头上带着一点魂,梦的余韵。就像中了魅,到舞场不就是找这个来的?唯有老法师才给得了这个!”

这位老法师年少时在白俄舞蹈学校受训。他三代定居沪地,祖籍宁波,却有一副混血儿面孔。他容易让人想起《长恨歌》里的萨沙和康明逊。萨沙就是一个混血儿,他是众多女人生命中的过客,一个通过放纵欲望来回避无根痛苦的异国人。他“知道自己有一张美丽的脸,是女人都喜欢”“他喜欢女人的慷慨和诚实,还喜欢女人的简单和轻信”。康明逊则是一个拥有绅士气质、擅于迷惑女人的豪门少爷,但他优柔寡断,内心软弱,他是一个做情人很危险做丈夫更危险的人。而瑟就像是继承了萨沙的面孔、康明逊的性格,只不过他比后者更平民一些、隐忍一些。

王安忆用不少笔触写了瑟的落寞,他是又一个大城市中的疏离者,一个如烟雾般飘进繁华又不知不觉离开的人物。瑟年少时就读苏联援助的戏剧学院,结果遭遇中苏交恶。进入社会后,他被分配到武汉工作,没有去,因为他最怕热,也怕辣,妻子柯柯又怀孕了,他就不想去湖北,面子上难看,他就变成“家庭主夫”,包下所有庶务,换取老婆和母亲对他荒唐之举的原谅。后来,他去歌舞团兼职,家务回到女眷手里,妻子柯柯在医院上班,插空当回家哺乳,换尿布。母亲则推掉了里弄生产组的编织活儿,多花出时间照顾婴儿。日子渐好一些后,因工作性质,瑟与柯柯聚少离多,在欲望的推搡下,他与一名未婚女士擦出火花,柯柯当时隐忍,事后提出离婚,因为自己的过错,瑟孑然一身,没有妻儿,也没了房子。那之后,瑟去过舞厅谋生,也出过国,做一个漂泊者。

王安忆写瑟,并不是美化的,瑟的过错,她不回避,但她喜欢写瑟这类人的特质。小说第67页有一段闲笔,呼应了小瑟的余生:“他独自坐在玻璃窗投下的太阳格子里。沙尘的天气,投下的是一方阴霾。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要是有人注意,会生恻隐之心,可集体生活是一种粗糙的生活,细腻的情感往往都过滤掉了。学校曾经组织春游,到颐和园划船,每五人一组,恰恰连班主任在内三十一人,余下的那个就是他,并且,从头至尾,没有人发现这个疏漏。”

电影《无名》里,黄磊饰演的角色说:“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不适应这个巨变的时代。”《儿女风云录》写的,也是时代中不那么确切、不属于舞台中心的人,又被迫在剧变中一次次调整自己的舞步,追寻着,逃避着,在快乐后孤独,在衰老的路上习惯了一次次失去,与这样日渐枯瘦的人生,相视而笑。

浮泛的幸和不幸,浮泛的情和无情

除了老法师,小说里还有一位分量很重的人物,叫“阿陆头”。阿陆头是乳名,因家中有兄弟姐妹七人,她排第六。她年少时住临街的汽车间,父辈是看弄堂的,扫地,打驱蚊水,看管电闸,疏通下水道,守更巡夜……阿陆头出身贫苦人家,倒生了副好皮囊,可她也在时代的动荡中颠簸,她跟随心上人上山下乡到云南,结果心上人决定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留她独自抚育孩子。她大约二十三岁,就经历了千里流徙、丛林瘴疠、结婚失婚。可她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人,她自己操持生活,自己热辣地跳舞,她是能与老法师在舞蹈上势均力敌的人。小说里,瑟与阿陆头的互动,让我想起王家卫的《手》,巩俐与张震,“他拉直皮尺,手指尖在脚踝、手腕、腰间,蜻蜓点水地一点……”

《儿女风云录》的结构就很像一支二人合作的舞曲。小说写人,但不是从人物的出生说起,而是从繁华落尽时,在颇能代表他一生质感的那一刻,引出这个人,再交待他的过往,又用双线并置、穿插藏闪的笔触,交替写瑟与阿陆头的人生。比如在写阿陆头时,王安忆闲笔般一句:“马路西侧公寓大楼里就有一个少年人,恰恰是个小胖子,沙黄的头发,脸也是沙黄,眼睛倒是蓝的……”就能让读者想起瑟,意识到瑟与阿陆头共处同一个时空,期待着他们的相遇。

小说前半部分,王安忆仿佛是要写人物的悲凉的。一个金粉世界的局外人,一个无法取得世俗成功、一次次被抛弃的人、一个骨子里寂寞的人。所以小说写道:“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浮泛中度过,浮泛的幸和不幸,浮泛的情和无情,浮泛的爱欲和禁欲,他就是个浮泛的人,不曾有深刻的理性的经验,险些儿开蒙,方要下脚,又收住,滑过去,回到水平线上。”

但与《长恨歌》的苍凉到底不同,王安忆在《儿女风云录》里留下了许多温情。当瑟孤悬海外,爷叔阿郭与他重逢时,爷叔与爷叔之间的情谊,令人动容。多年以来,阿郭帮助瑟,不是因为瑟对他有特别的恩情,而是因为在流徙的人世里,瑟是阿郭生活里少有的熟悉。

瑟与阿陆头重逢,也是过尽千帆之人的相认。他们偶尔见面,隔桌而坐,喝一杯茶,顾左右而言他。小说写道:“随着成长,这种器质性的吸引,深入表面,变得内向。”到那时,爷叔帮她编舞,将拉丁舞的元素嵌进革命老歌或港台金曲的旋律,他们成为老邻居,却不是真正的老邻居,“类似看门人和东家,有一点点主仆的意思。世事难料,多少因缘都连根断,但就是他们,丢了拾起,拾起再丢,络绎不绝,到了今天。”

上海是小说里隐藏的主角

学者贺桂梅在讨论《长恨歌》时,说王安忆的城市描写是女性心理的延展,是“城市外化为女性”的描写。在《儿女风云录》里,我们也可以将城市描写视作“老法师”瑟、阿陆头、柯柯等人心理的外化。开篇上海舞场的晨昏,热闹浮泛,却映照着一颗孤独的内心。

王安忆的另一个典型手法,是带着阶层视角、社会分析视角来介绍人物。比如她写小说里的豆豆老师,就会交待此人原籍上海,皖南事变后,随父母到苏北根据地,大军渡江后,又随政治部任职的丈夫进京,之后公派苏联深造。又说这位豆豆老师秉性质朴,作风宣朗正直,“她们是一类人。她给出名字,叫作‘官派’。”在描写主角瑟、阿陆头时,王安忆也一定会详细交待他们的阶层、成长环境,因此在写上海的作家里,王安忆的笔法是左翼和女性的结合,如果说金宇澄是从饭局入手,王安忆就是从出身入手,从角色的童年入手。

通读全书,王安忆的气口保持一致,结构讲究,叙事流畅,但也有明显的缺憾。比方说:小说为了串起上山下乡、“动荡十年”、改革开放等重大事件,在转场时其实是有些匆忙的。小说渴望写出浮世绘般的感觉,却大有一种本该是大长篇的体量,塞进普通长篇的感觉,增添了浮泛之感。相比起《长恨歌》,王安忆在这一部小说里的议论也更多了,她写得更放肆,更信笔而就,至于这对小说本身是好是坏,便是见仁见智。此外,王安忆似乎是一个极冷静、极理智的人,她写人物,其实是有些旁观者的冷眼的,这样的好处是她很少让叙事陷入滥情和自怜,商榷之处是她与笔下的人物隔了一层,你像是在窗边静静地看他们,而不是与他们一起共同闯荡那汹涌澎湃的生活。

豆瓣网友西摩评价《儿女风云录》:“秋天了,王老师又织了一件毛衣。”这实在是一句很精确的评语。想来,这部小说其实就是一位老法师写另一位老法师,或者,如果你把王安忆视作一位创作寿命绵长的画家,那便是画家技痒,每年都会拿出旧元素做新东西。画家胸有傲骨,不愿讲廉价情绪,眼界开阔,出手就是俯瞰城市。但画家成名已久,著作等身,没有用一部作品改写命运的需要,因此喜欢点到为止。就像是一座美术馆里的画展,她的画绝对不会让展览显得跌份,甚至是一个顶好的范本,但你看过后,叹息一声,也就是看过了,倒是如果把这本书放进她的作品序列作对比,或者联想起在上海遇到的人,也能生出其他趣味。而在这一系列名为王安忆的画展里,《儿女风云录》大概是一个中位数。小说第298页:“尽管满目陌生,但生于斯,长于斯,无论沧海桑田,都是原来的那一个上海。”《儿女风云录》的况味,大抵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