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首爾：考試一輩子的韓國鷺梁津「考試村」

首尔的鹭梁津洞，自古就是交通枢纽，近年来又以清晨的水产批发市场闻名。 图／法新社

▌本文为《翻转首尔：叛民城市议题漫游》（游击文化，2022）书摘

鹭梁津以前是个交通枢纽，朝鲜时代被称为「鹭群聚集的码头」，当年还没有桥梁连接汉江南北，利用汉江支流抵达汉阳的所有漕运船只都在这里聚集。此外，日据时期的京釜线火车途经的第一站也是鹭梁津。在江南开发之前，鹭梁津一直都是连结首尔与全国的水陆交通要塞，是个生气蓬勃的地方。

但现在这里的氛围有些微妙。虽然人潮纷至沓来、高楼建物林立，街上很是热闹，但要说眼前的风景充满生机，顿时又会觉得有些矛盾。仔细观察这里的行人，就会发现有别于首尔其他地方，他们的穿着大多相当轻便，大白天在街上穿着运动服和拖鞋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即使不到这么轻便的程度，比起多少有些打扮的韩国大学生，鹭梁津街上年轻人的装束确实完全不同。

然而，他们的步伐却和上班族一样急促。一身运动服和拖鞋、走路像在拖地一样的姿态，在韩国是无业游民的象征。是的，他们透露了某些矛盾；而这份矛盾，像是对着初抵鹭梁津的我们招手寒暄。

如此矛盾的风景，导因于鹭梁津「考试村」这处风景中的矛盾。鹭梁津站一带是首尔及全国整体而言最知名的「考试村」；举凡各种公务员考试（一般行政、消防、警察、矫正等）、教师资格检定考试到大学入学考试，除了高等考试类的国考之外，几乎所有职系的（公务员）任用和（大学）入学考试准备，都可以在鹭梁津找到补习班。为了了解整体规模，我们在韩国的网路地图上用关键字「鹭梁津附近的补习班」搜寻，结果出现足足250多家的补习班资讯；如果扩大关键字搜寻，还会出现更多不同的补习班。

考高中、考大学、考大企业、考公务员，充满极端竞争的社会，就是现代南韩屡屡被称为「地狱朝鲜」的缩影之一。图为参加补习班说明会的考生。 图／路透社

考试院指的就是空间坪数极小、让经济拮据的考生们能以最低标准租屋，全力冲刺各种考试的套房／雅房单位。图为南韩典型的考试院铺设。 图／路透社

▌鹭梁津考试村的诞生

1980～1990年代当时，鹭梁津补习班的主力其实是大学入学（特别是重考生）考试补习班。原本首尔的升大学补习街集中于市中心，即现在的钟路；但在1970年代末期，政府以分散市中心机能为由，禁止业者在四大门的范围内设立重考补习班，并将既有的补习班迁移至他处。

当时，最知名的钟路补习班迁往南大门外的忠正路上，另一间大成补习班则搬到鹭梁津；此后，许多升大学的著名补习班纷纷搬迁至鹭梁津，让鹭梁津摇身成为大学重考补习班的圣地。然而，1994年大学入学考试新制「修学能力测验」上路后，准备大学考试比起过去变得相对容易，网路的普及也开启了线上教学的管道，让鹭梁津的声势大不如前。

然而，时代再次拯救了鹭梁津。1997年IMF经济危机后，韩国青年纷纷对公务员与安定的公家机关心生向往，随之开启了新的市场。鹭梁津在过去将近20年的岁月中，整体空间几乎围绕着「补习班」与「寒窗苦读的考生」而存在；也因此，对于准备就业的成年考生来说，鹭梁津针对重考生的各种学习支援设施与服务，是这里最大的区位优势。甚至有人夸言，2010年前后的鹭梁津超越了1980～1990年代的第一波全盛期，气势如日中天。

鹭梁津的膨胀源自于白热化的竞争。竞争的场域里必然有人落败，愈是激烈的较劲，败下阵来的个体愈多；而败北的人愈多，自然会发展出支撑与因应这场竞争的空间。以2018年来说，韩国7级公务员（地方职）的国考竞争比为47.6比1，录取名额仅770个，却有36,662人报考；也就是说，一次考试约有3万人会落榜。最热门的9级公务员（地方职）考试，2018年的竞争比是14.2比1，14,811个录取名额吸引足足210,539人报考；一次考试就将近有20万人落榜。

2018年相较于2017年还增额了4,496个录取名额，让竞争率下降了不少；因为文在寅政府为了刺激经济，大幅增加公务人员的录取员额。地方职的竞争比已经算是偏低的了，国家公务员考试的竞争比平均为41比1，首尔市公务员的竞争比则是63比1；同样地，相较于历年的竞争比，这已算是大幅降低的数字了。

此外，平均录取年龄从原本的20岁中期，上升至25岁以后、30岁中期之前，但所谓的平均是无法反映真相的；现实情况是，从20岁出头到40几岁的考生，基于各种不同的理由涌向公务员考试的窄门。这样的竞争并非单线的，而是彼此交错重叠；这也并非短期干戈，而是长期的战线。鹭梁津考试村就在这场竞争的烈火中，随着火势的规模而扩张。好比鹭梁津令人矛盾的第一印象，鹭梁津的巅峰时期也充满矛盾。

1997年IMF经济危机后，韩国青年纷纷对公务员与安定的公家机关心生向往，随之开启了新的市场。图为COVID-19疫情中，为了分散感染风险而露天进行的韩国公务员考试。 图／路透社

竞争的场域里必然有人落败，愈是激烈的较劲，败下阵来的个体愈多；而败北的人愈多，自然会发展出支撑与因应这场竞争的空间。 图／路透社

▌包含食衣住行的考试村

鹭梁津之所以被称为「考试村」其来有自。它不单单只是专科化的补习班，举凡让补习班考生就近住宿的考试院与套房、解决三餐的各种食堂、补习班空堂期间可使用的读书室与K书中心，以及超市与便利商店、咖啡厅与各种休憩的娱乐设施，所有为考生打造的设施一应俱全。鹭梁津站方圆500公尺内，从读书、食衣住到休闲娱乐等需求都能获得满足，形成像「村落」一般的型态。接下来就让我们走进这座村子。

鹭梁津考试村里最趾高气昂的莫过于补习班。它们相继进驻高楼大厦，取得一席之地；各家招牌在鹭梁津考试村熠熠生辉。业者多半以所谓的首席讲师作为广告主打。首席讲师的年薪从数亿到数十亿韩圆不等，在补教界里被称为「教授」；他们组成自己的研究团队，针对各种考试的历届试题进行类型与内容的分析，提供考生量身订做的资讯。

首席讲师好比行动企业，他们不只像企业一样提供讲义（产品），更处处留意自身的宣传与行销策略。学生为了听他们的课，甚至牺牲大清早的睡眠时间到补习班前排队，只为了抢到前排听讲的位置，记得有年冬天特别寒冷，衣不兼采的考生依然大排长龙；而授课时间一到，讲师各个衣冠楚楚地开进口车来上班，他们之于考生犹如救世主般的存在。在鹭梁津的考试村里，补习班与考生之间的反差如此鲜明；这份对比也是鹭梁津地景的核心。

这样的对比更加鲜明地显现于学生主要居住的考试院与套房。学生的住处大多低矮且简陋，愈是低廉的房型，与周边富丽堂皇的补习班愈是判若云泥。而即使是考试院也有阶级之分。形形色色的考试院与套房遍布大街小巷，巷弄里面无表情叼着烟的人们，是鹭梁津考试村的日常。

鹭梁津考试村里最趾高气昂的莫过于补习班。它们相继进驻高楼大厦，取得一席之地；各家招牌在鹭梁津考试村熠熠生辉。业者多半以所谓的首席讲师作为广告主打。首席讲师的年薪从数亿到数十亿韩圆不等，在补教界里被称为「教授」，并拥有自己的研究团队。 图／路透社

韩国补教业有多赚？事实上若是知名的补教老师，年收入可以达数十亿韩元。其中亦不乏造型如同明星般的帅哥美女老师，其中最有名的补教老师车吉英（Cha Kil-yong），亦曾接受《华盛顿邮报》、《CBS》等多家西方媒体采访。 图／取自补习班Sevenedu

韩国「考试院」概念类似于台湾的雅房或迷你套房，起初是为了让来自全国的考生能专心读书而出现的临时住宿空间，将大楼每层隔成多个房间出租，通常免押金，约1.5-2坪左右的狭小空间，有时房东亦会提供免费白饭、泡面等。房租依所在位置，通常落在每月30-50万韩元（约6,900-11,500万元台币）。图为一家位于鹭梁津的考试院入住者。 图／KBS

鹭梁津考试村里还有其他要角：「食堂」与「超市」，它们与考生的日常最为亲近。俗称「考试食堂」的食堂提供低价位（4,000～6,000韩圆）的餐点，如果直接买一个月的餐券，三餐的费用还可以更便宜。

这些店家大部分是自助式餐厅，提供不同种类的菜单，每餐固定会有肉类、蔬菜与汤品，且每天更换菜单。更重要的是，有些食堂的菜饭可以「无限取用」，对考生而言像是母亲般的存在。即使不是考试食堂，鹭梁津一带的餐馆价位也大多落在6,000韩圆左右，这样的价格比起首尔其他地区更为低廉，且分量颇多，无疑是为了这些捉襟见肘的考生而存在。此外，来到鹭梁津考试村绝对不能错过「杯饭」这个小吃。

「杯饭」是针对分秒必争的考生所研发的菜单，约一个饭碗大小的杯子里盛着米饭和其他食材。在这里，像是杯饭、米线、酱炒牛肉等简便饮食，多半以3,000～6,000韩圆的价格贩卖。鹭梁津一带的超市，架上的商品也比一般大型超市来得便宜。店家考量到考生有限的荷包，多半以大量批货的方式来零售。

鹭梁津的杯饭小摊，3000韩元相当于台币69元，4000韩元相当于台币92元。内容物除了简单的餐肉、煎蛋、泡菜、小菜等，有时也会有特别的异国料理，如今杯饭一条街也成为观光客喜爱造访的地点。 图／Flickr@koreanet

这些店家大部分是自助式餐厅，提供不同种类的菜单，每餐固定会有肉类、蔬菜与汤品，且每天更换菜单。更重要的是，有些食堂的菜饭可以「无限取用」，对考生而言像是母亲般的存在。图为鹭梁津考试村的一家自助食堂。 图／路透社

此外，鹭梁津考试村里有不少乐子，这是此地独特但并不令人意外之处。这里的电子游乐场特别多，除了当前流行的夹娃娃机，十几年前风靡一时的格斗游戏和跳舞机之类的节奏游戏一应俱全；也许是为了让考生即时释放压力而设置。酒馆与KTV是娱乐街的主力店家，每当时序进入深夜到清晨，鹭梁津考试村便摇身成为一座静谧的不夜城，街上满是垃圾与呕吐的痕迹；走在脏乱不堪的街道上，那些痕迹犹如一声悲叹之下的喷发物。

即使不在酒馆或KTV，外头也经常可见人群席地而坐、小酌啤酒。有时难免好奇，那些清晨在补习班前一边打盹一边排队抢前排座位的考生，与这些彻夜豪饮的酒客是否为同一群人。

近来，鹭梁津陷入危机的传闻甚嚣尘上；而鹭梁津的风景确实也慢慢在改变。鹭梁津的街角曾经满是K书中心与咖啡厅，现在开始出现餐厅与外带式咖啡店，因为鹭梁津的学生慢慢减少，店家设定的主要客源从原本的考生调整为一般顾客。考生锐减的另一项铁证是，这一带规模最大的考试食堂「高句丽食堂」黯然歇业；根据食堂业者的说法，歇业的主因是老板的健康恶化与考生人数大幅减少。

根据首尔市政府的统计，鹭梁津一带的青年人口，意即考生的人数，确实呈现下降的趋势。公务员考试的报名人数年年创新高，但选择在鹭梁津苦读的人数却大不如前。

描绘鹭梁津考试村的电视剧《独酒男女》也暗示了这个现象。剧中人物各有特色，即使是准备9级初等公务员考试的考生，其中也不乏住得起舒适套房、尽情吃喝玩乐的人；然而也有人不得不勒紧裤带，对每一餐饭钱斤斤计较，凄风苦雨地准备考试。鹭梁津考试村以各大补习班为中心，配备了「考生lifestyle」所需的各种服务设施，可以提供公务员考试的最新情报与应考策略。

根据首尔市政府的统计，鹭梁津一带的青年人口，意即考生的人数，确实呈现下降的趋势。公务员考试的报名人数年年创新高，但选择在鹭梁津苦读的人数却大不如前。图为一名考生在鹭梁津的自助食堂用餐。 图／路透社

该剧讲述鹭梁津的补习班老师与学生之间的故事，图左为模仿补教老师所做的角色宣传照，图右则为其中的补习班学生们，虽然各自出身贫富有极大差距，但在韩国极大的考试压力下，同样在苦蹲补习班与考试院。 图／《独酒男女》海报

下榻考试村需要什么条件？双手一摊，还是荷包的问题。想听一流讲师授课，就必须先缴补习费；想节省来回补习班的通勤时间来念书，就必须在这里吃住。虽然各个考生的生活水准天差地远，但光是基本开销已不容小觑。每个月的补习费平均约30～60万韩圆、房租约40～50万韩圆、三餐约20～30万韩圆、K书中心与其他生活费约20～40万韩圆（10万韩圆折合新台币2,700元左右）；一年下来的花费将近1,500万韩圆（新台币约41万元），相当于国立大学在校生的生活费额度。没有或几乎没有家里奥援的考生，可能在补习班担任助教，或是在K书中心、考试院打杂，赚取微薄的生活费度日。

但现实的问题是，即使这么疲于奔命、咬牙苦读，这些努力依旧不是录取的保证。

由于竞争比居高不下，想在最终试获得录取实非易事；因此，许多学生开始寻求鹭梁津以外的学习管道，希望把开销降到最低。他们尝试了各种途径，例如以线上课程取代补习班授课、利用住家附近的图书馆取代考试村的生活。

倘若求得一份安稳的前提，是必须走进一场枪林弹雨，这对渴望安定的青年来说，无非是更加残酷而凶险的现实。这也是转变中的鹭梁津考试村令人不寒而栗的原因。

图／取自韩联社推特

《翻转首尔：叛民城市议题漫游》

作者： 郭奎焕、南霄儿

出版社：游击文化

出版日期：2022/02/09

内容简介：本书挑选了台湾人最常造访的19处首尔景点，舍弃观光的视角、动线与欲望，聚焦于首尔各地微小的「反叛」，尝试呈现观光地景背后的故事。一如人类的皱纹反映了自身的经历与逆境、快乐与悲伤、回忆与烦恼、欣喜与痛苦，都市的纹理亦复如是。本书以文字记录「首尔的纹理」，提供另一种探索首尔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