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为绿命名(下)──漫步树冠层,在升旗山栖息地
摄影/王盛弘
摄影/王盛弘
以着孩子的好奇,我窥探热带雨林秘密,知道了在这里,高达八十公尺的树木比比皆是(台湾最高的树木,由「爬树的女人」徐嘉君在大雪山南坑溪上游寻获,一株将近七十三公尺的台湾杉),结构或分三层(林顶、林冠、林床),或分四层(露生层、树冠层、灌木层、地面层)、五层(巨大高木层、大高木层、小高木层、低木层、地表层),说法不一,我读过几份资料,不妨援引记录在维基百科的定义,由上往下分别为:
一、露生层,卅五公尺以上单独生长的乔木,较为分散,有板根支持,须面对蒸腾作用。二、树冠层,廿一公尺至卅五公尺的乔木,树冠横向生长,形成连续的一层,吸收七成阳光、八成雨水。三、幼树层,十一至二十公尺的年幼树木,树干较幼,树冠呈椭圆形,依靠林中少量的阳光生长。四、灌木层,六至十公尺高的丛木、灌木,多为耐荫性植物。五、五公尺以下为地面层,生长着小植物和苔藓与地衣,这里几乎昏暗一片,只在河边和林地边缘,才有比较茂盛的植株。
天空走廊的发明,让我们离开地面层、灌木层,饱览幼树层、树冠层风光,甚至直击露生层风貌。我们不能忽略玛格丽特.罗曼在此扮演的角色。
罗曼出生于纽约北部,在家乡完成大学学业后,远赴苏格兰攻读生态学,目光聚焦于热带雨林,当她一拿到硕士学位,便接受雪梨大学植物学系的奖学金前往澳洲。
怀有荡着秋千欣赏蝴蝶翩跹飞舞的绮想,雨林树冠层的蝴蝶生态,本是罗曼拟定的研究主题,但指导教授提醒她,这些鳞翅目昆虫的行踪飘忽不定,也许她会连一只都抓不到呢。(就有一回,全程约四个小时的丛林徒步中,我所目睹的动物,只有几只在大雨落下前匆忙赶路的蚂蚁,以及一只叫声粗嘎、一身黄色的雀鸟,金探子一般疾速自我的视线飞掠而过。)罗曼因此改以「雨林树叶的生长模式」为她的博士研究主题。
角瓣木、螫人树、南极山毛榉、檫树、红椿,是罗曼择定的五个观察树种。由于雨林的树冠层拦截了大部分阳光,树叶比地面阴暗处更蓬勃生长,加上树冠层拥有丰富多样的生物──各种鸟类、昆虫、青蛙、附生植物……我还在一部纪录片里看过一只小螃蟹,附生的空气凤梨的小水洼就是牠的大海。为了正确取样,罗曼势必与地心引力作对。
一九七九年三月初,罗曼的母亲生日当天,她以绳索,以及自己用汽车安全带缝制的安全扣带等工具,攀上了一棵角瓣木。她说:「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往回看……或是往下看了!」她在四十六岁壮年写的回忆录,就题为「树梢上的生活」(Life in the Treetops)。
绳索、升降平台、起重机、热气球等工具,各有其优势与局限地,帮助罗曼探索树冠层。那有没有一种方法,得以兼顾安全、便利、预算、水平移动……又可以容纳多人同时做研究与教学?在罗曼的极力怂恿下,位于昆士兰的一家雨林旅馆,打造出了世界第一条树冠步道,时在一九八五年。
这条树冠步道的出现,既为了学术,也为了观光。如果可以,唯恐惊扰酣眠中的婴儿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雨林的原始状态是最好的,但这越来越困难,毫无节制的垦殖、砍伐,不明原由的燎原之火,正在快速扼杀雨林的生命。高蹈的道德与理想只宜拿来自我要求,而非约束旁人,只有务实地面对人性中自利的本能,寻求物质文明与自然生态最大公约数,才能谋求解决之道。也许发展生态旅游,给与住民经济上的回馈,反倒可以减缓雨林的消失?
如今,观光已是雨林的主要出路,但根据巴西政府公布的数据显示,二一八年八月以降一年里,亚马逊雨林消失了整整一万平方公里(台湾面积约三万六千平方公里),为近十年新高。人性是个深渊,永远无法餍足,自然资源无时不处于遭受威胁的状态。
搭建于八五年的树冠步道只是个单一事件,数年后,罗曼接到一封信,发信者巴特‧波席尔是个精通工程的树艺师,他怀着对雨林保育的使命感,写信寻求合作。九一年元月底两人见了面,罗曼提出「通往天堂的高速公路」的构想,获得波席尔的支持,两人便着手设计,准备在美国麻省的霍普金森林打造一座树冠步道。
实际的施工只花了四个星期,当年五月便宣告落成。这座树冠步道离地约廿三公尺,两座平台间有约七点六公尺长的沟通桥。树冠层的采样终于不再受限于时间与天候,而且可以容纳团体进行。罗曼与波席尔还联手建立了一套模组化系统,将树冠步道的构建标准化,以利于推广,俾便学术研究与生态旅游。
树冠步道只是罗曼学术成就的衍生物、副产品,可以说,玛格丽特‧罗曼不仅在地景上打造了一座树冠步道,她的雨林研究,同样为后继者,在蓁莽丛生、蛊毒瘴疠中劈荆斩棘,搭建了一条便于通行的无形步道。
如今,世界各地都可体验到树冠步道的魅力,升旗山「栖息地」便也有一座。
这座步道长度十倍于霍普金森林树冠步道,离地最高处十五公尺,采友善工法,所有钢缆皆未安装在树木上。施工期间,有个傍晚发现一只郁乌叶猴(Dusky Leaf Langur,又称眼镜叶猴,濒临绝种)坐钢缆上,腮帮子动啊动地用力嚼食着树叶,便将它取名为Langur Way Canopy Walk,「叶猴树冠步道」,让人以猴子、松鼠、蝴蝶的视角,置身丛林。
就像电影镜头高低所暗示的立场或人物关系,走在树冠层,平日里望之俨然的大树,突然之间变得亲切了。好像我与它们素面相对,可以握握手,说声嗨,你好,食饱未?这一切,新鲜得像杨德昌《一一》里那个拿着相机的孩子,让人看见自己的后脑勺──这个世界,有些秘密毕竟只有孩子能发现,若想发现秘密,就要将自己变成孩子。
举目皆绿,科学家告诉我们,木树草叶的绿色来自叶绿素。叶片受日光照射,吸收红光与蓝紫光以进行光合作用,派不上什么用场的绿光被反射出来,因此叶片多呈绿色。
梭状,无足,有鳞,生活于水中,靠鳃呼吸、靠鳍拨动水流活动的那种生物,有人只得一个「鱼」的总体概念,主中馈的家庭主妇叫得出常见鱼类的个别名称,鱼贩连少见的也能识得,却仍远远不及渔夫所能支使的语言;相同地,关于樱花,日本人最称热爱,便有种种关于它的辞汇可以驱遣,叶樱、蕾、樱前线、花见、见顷、满开、花吹雪……那我又该如何为眼前的绿命名?
黄绿带着芽眼初绽的羞涩,嫩绿是新叶舒展的清新,叶绿是什么叶的绿?草绿又是什么绿的草?碧绿亮眼,孔雀绿沉稳,湖水绿反映的是天色或水底摇摆的金鱼藻?青瓷绿该说它是雨霁的天青或云破之处的釉亮?……绿色是最美的颜色,读大学时,我常套着宽松的绿色衬衫,背着垮垮绿色侧背包,脚踩绿布鞋,同学笑说,你应该去当邮差。
不同于温带有明显的四季,树叶多以一年为循环周期,玛格丽特.罗曼透过对上千片树叶的观察纪录,惊人地发现,热带雨林里有些叶片如树的荫生叶,寿命甚至可以长达十五年。十五年,足以让呱呱坠地的婴儿一路长大到国中毕业。
当我走在叶猴树冠步道时,有种强烈的情绪风暴袭来──不,不只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我眼前的这些绿叶,足足有和这座丛林等长的一亿三千万年生命史,甚至更悠久,这是达尔文的演化论,也是东尼‧库许纳在他的经典剧作《美国天使》里所说的:「那段旅程,就在你们心中。」它的颜色,它的质感,它的形状、含的化学物质……每一个叶片都凝缩了自远古以来,在此时此刻得到的暂时的结论,而且仍在演化的路上。
一路上我不断问自己,可以哭一下吗?遇到美,无以名状,不知所措,胸臆有些冲动需要抒发,总是让我有一种就将落泪的激动。或者,这其实只是过敏?只是一个习于斗室、3C产品,习于车水马龙、噪音与烟尘的人,突然置身过于明亮干净环境里的不习惯、不适应?
太阳现身了,走着走着,在树冠步道尽头我又发现初入园时看见的那种小花,一大丛在日光下招展。我用手机拍下,上传社群网站植物社团,很快有了回应,喔,原来它叫叉花草,又称腾越金足草,主要分布于印度、喜马拉雅山、云南等地中海拔山区……我再度按下快门,阳光是最好的化妆师,镜头底的花朵那样欢快、那样雀跃,这也是我心情的写真。
啊,我真幸运。(全文完)
注:本文关于玛格丽特‧罗曼(Margaret D. Lowman,1953-)的生平事迹,取材自罗曼出版于一九九九年的自传Life in the Treetops,中译本《爬树的女人》,林忆珊翻译,时报二一六年出版。书中提及霍普金森林树冠步道的建造年分有二:一九九一、一九九二,我取详述时所说的一九九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