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霸王花”

西藏军区某特战女兵正在进行战斗体能训练王述东/摄

“杀—— 杀——”1月5日,新年第一周,当清晨的阳光刚刚照亮拉萨,西藏军区某特种作战旅训练场上已是喊杀声不断。凛冽的寒风中,上等兵任淑琳和战友们一起,手握自动步枪,大吼着将钢枪用力刺出。

如果不注意观察,人们很难发现这个100名特战队员组成的刺杀方阵里,包含13名特战女兵。她们头戴钢盔,皮肤被紫外线灼得紫红,利落的短发因汗水粘在脸上动作铿锵有力。

一年多前,这群平均年龄只有20岁的姑娘,来到海拔3700多米的青藏高原,成为该旅第一批高原特战女兵。在这片充斥着硝烟而氧气稀薄的训练场上,她们用行动证明着,“女孩子一样能戍边打仗”。

当兵就要当特种兵

2019年12月23日,“准”特战女兵任淑琳第一次走进特战旅。一辆中巴车将她送到报到的招待所,穿过营区时,她看到四处贴着“打仗”“备战”等字样的训练标语,“一下感觉到了战斗的气息”。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感觉。2019年9月入伍后,任淑琳被分配到通信专业。3个月后,当她得知有机会成为特战队员时,这个从小看电视剧《火凤凰》长大、将英姿飒爽的特战女兵视为偶像的姑娘,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很多人说特种兵是‘兵中之王’,当兵就要当特种兵,多酷啊!”任淑琳对当时那种激动的心情记忆犹新。

在上等兵周雨洁的心中,“特种兵”三个字有着难以抵挡的吸引力。入伍之初,她曾参加过陆军特种部队的面试,遗憾落选,这让她一直“耿耿于怀”。“不只是男生,女生也想上战场,去一线,热血和情怀都是一样的。”

来自通信、话务、卫生、电子对抗等各个专业的13名女兵经过自愿报名和层层选拔,最终脱颖而出,“落户”特战旅六连,组建起该旅第一支女兵分队。排长翟庆茹至今记得第一眼见到姑娘们的情形,“她们站在训练场旁,充满热情和好奇,眼里有光”。

至于高原的艰苦环境,则不在女兵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上等兵李忠青记得,她第一次乘车来报到时,刚翻越唐古拉山的第一座高峰就吐了。严重的高原反应让她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但当下了车,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山和蔚蓝的天空,听到训练场上传来的阵阵嘶吼,她一下忘记了难受,“瞬间‘沦陷’,爱上了这里”。

在这片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60%的高原上,满腔热情的女兵们开始了从未有过的高强度训练。她们练习攀登、索降、射击、武装泅渡等各种专业课目,最初一段时间,有人因不适应高原环境,整夜头痛失眠,但白天的训练仍然一项不落。

“压力很大,有时不是不能休息,是不想休息。”来自林芝的藏族姑娘阿姆迪说,看着训练场上老班长们矫健的身影,会油然而生一种紧迫感,催着人加入其中。这个刚年满21岁的姑娘学着老兵的样子加练跑步,常因“高反”流鼻血。一开始还“紧张兮兮”,后来就不在意了,边跑边随手一抹。

阿姆迪有更在意的事。她始终记得,第一天走进营区时,有男兵列队从她身边跑过,胳膊上戴着写有“特战”两个字的臂章。充满战味儿的独特标志一下吸引了她的目光。从那天起,这个年轻的姑娘便期盼着,有一天也能戴上那个臂章,“成为一名真正的特战女兵”。

“我就是新来的特战女兵”

最初,对于“什么是特种兵”,姑娘们的印象大抵来自影视剧:穿着帅气的迷彩,脸上涂着迷彩油,轻松翻越高墙和火线,在丛林中健步如飞,英姿飒爽。

但当真正的特战训练开始后,她们发现一切并不简单,“训练又累又难,每一次都在挑战极限”。

阿姆迪第一次进行滑降训练时,在15米高的房顶站了半个小时,不敢往下跳。她有恐高症,低头向下看一眼就腿软。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个跳下去,阿姆迪急在心里,不停催促自己,“特战队员不能怂”。最后,她干脆眼睛一闭,大叫一声头也不回地跳了出去。

任淑琳则在一个大雨天几近崩溃。那时她正在练习踩绳上,突降的暴雨将绳子打湿,双脚夹紧还是不住打滑。10米的高度,任淑琳爬出了“最差成绩”,用了30多秒才到顶。回到地面上,她“没绷住”,委屈地哭了,“怀疑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在练什么?怎么下个雨就不行了”。

“就是反复崩溃又重建信心的过程。事实上,这才是特战精神啊,突破自己,绝不放弃。”女兵李忠青对此感触颇深。一次,她攀登到一半没了力气,双手都磨破了,但“不想丢特战女兵的脸”,硬是忍着疼痛,咬牙一寸寸爬到了终点。

比起生理上的恐惧和疲惫,女兵们更怕“配不上‘特战女兵’这个称号”。为此,她们想尽各种办法加练。和男兵相比,女生体能偏弱,她们就背沙袋练习负重行进;高原缺氧跑步困难,她们发现晚上含氧量高,就在晚饭后集体跑圈;每天睡觉前,宿舍里的空地会被占满,有人练卷腹,有人练平板支撑……

翟庆茹曾看过女兵们练爬绳。她们把绳子系在树上,爬累了就趴在树枝上歇会儿,“没见过这么拼的”。担心磨破手掌影响训练,又怕戴着手套影响速度,有人想出办法,把手套的十指部分剪掉,露出手指。但很快,掌心的部分又磨烂了。

“她们的专业成绩也许还不是最好的,但已经具备了不怕苦、敢打敢拼的特战精神,这是很难得的。”翟庆茹感慨说。

3个月的新兵专业训练过后,每个人最直观的变化是体重。上等兵税静瘦了8公斤,阿姆迪则重了15公斤,手臂粗了好几圈。面对大强度体能训练,女兵们的减肥塑型计划全部“泡汤”。

与之相对的,是考评表上越来越多的“优秀”。结业考核时,李忠青全部课目均为优秀。去年年底,任淑琳还因表现突出荣立三等功,“顿时觉得受的苦都值了”。

2020年10月,特战女兵们开始强化射击训练。第一天训练结束走出靶场,李忠青被枪声震得耳鸣,却备感兴奋。“子弹打出去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特帅”,她享受在硝烟和战火中摸爬滚打的时刻,“好像骨子里的血性都被点燃了”。

一个月后,旅里给女兵们配发了本单位的臂章,上面印有“高原雪豹”的字样和一个威风凛凛的豹头,阿姆迪爱不释手。一次,她戴着臂章去单位医院,不少战友投来好奇的目光,阿姆迪自豪地自我介绍:“我就是新来的特战女兵”。

“战场上不分男女

女兵分队教员、四级军士长陈源深知女兵们成绩不断提升背后付出的努力,“最明显的一点:流的血多了,流的泪少了”。

一年前,刚接手女兵分队不久,一次战术低姿匍匐训练中,李忠青不小心被石子和玻璃碴划破了胳膊。鲜血涌出来,伤口蹭在地面上格外地疼。走下训练场,李忠青没忍住哭了出来。

“特种兵流点血算什么?你们是军人,不是小姑娘了。上了战场,枪林弹雨中随时会受伤,那时还能喊疼吗。”陈源为李忠青包扎处理后,认真地给女兵们讲道理。

很多人记住了他说的话。慢慢地,陈源发现喊疼的人少了,原本“活蹦乱跳”的姑娘们愈发“大大咧咧”。练倒功时,陈源担心女兵们摔伤,不停叮嘱,她们自己反倒不甚在意,一次次直接往地上砸去。

“首先是军人和特战队员,然后才是女生。不妨对自己狠一点儿。”李忠青说。如今,她对磕磕碰碰已习以为常,有时攀登磕到腿,或练单杠磨出血泡,到晚上睡觉时自己才发现。

长期的高海拔极限训练,难免会给身体带来伤痛。去年7月,19岁的阿姆迪查出患有轻微痛风。22岁的上等兵李红芳,则在腰疼了几个月后检查得知,自己存在腰肌损伤。

“医生都说,我年纪轻轻的,训练还是要注意身体。”李红芳没敢告诉家人。

“相比环境带来的伤病,我还有更多可喜的变化。”李红芳说。她喜欢现在的自己,短发利落又精神,皮肤晒黑了,天然的“高原红”代替“腮红”。肌肉多了不少,手臂捏上去硬邦邦的,线条分明。

偶尔,女兵们也互相调侃,“以后出门不敢穿裙子了,连短袖都不敢穿了”。但说完,她们转身又回到训练场上,又要比一比谁攀登得快,谁索降动作标准

小女生”的气息一点点从女兵们身上褪去。她们不再关注美妆博主,不再“种草”零食,关注的公众号变成了与部队相关的,没事就喜欢看有关女兵的视频。李红芳最爱看一条一度很“火”的坦克女兵视频,“她们说风沙就是她们的面膜,我们也一样”。

去年8月,男兵组织了一场高原伞降训练,女兵们前去围观。看到湛蓝的天空下,一朵朵降落伞依次张开,税静看呆了。“太漂亮了。现在最能吸引我的,就是那些未知的新训练课目”。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老兵们如何开伞、如何操纵方向、如何落地,“从没这么认真过”。如今,税静和战友们希望“能尽快赶上进度,和男兵们一样”。

“战场上不分男女。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能打仗、打胜仗。”税静说。

陈源明显感觉到,女兵的到来带给男兵不少“刺激”和“鼓舞”。尽管训练进度不一致,大部分训练分开进行,但女兵们的成绩过硬让男兵有了“紧迫感”。

他记得有一次,女兵进行攀登训练,任淑琳的速度极快,十几秒就到了顶。一位男兵教员看到后,专程拉着队员们前来比试,有的男兵就输给了任淑琳。之后的几天,男兵训练热情异常高涨,几乎霸占了训练场,一有空就“玩儿命”加练。

“特战女兵给部队训练带来了一些可喜的改变。而她们自己,则收获了成长和蜕变。”陈源举了个简单的例子,“你看她们的眼睛,以前看上去很单纯,现在看到的则是坚毅、坚强和坚定”。

如今,女兵们盼着参加武装泅渡,早日学习高原跳伞,期盼着有机会能真正去执行任务,和男兵们一样“上战场”。她们对“特战”的热爱更加深沉,但理由已不单是“酷”和“飒”。

去年5月的一天,特战女兵第一次在西藏高原开展综合演练,一直训练到深夜两三点。任务结束后,站在夜幕下的半山腰,望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税静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使命感。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守在这里的意义,这就是我们为之付出的理由。”税静至今记得,那种安宁让她感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守护岁月静好,该轮到我们接班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郑天然 通讯员 王述东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1年01月14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