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斐木舟上的父亲(上)
绘图/米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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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成为亚当那年,我五岁。
青春期以降,十数年,从母亲话语拼凑并想像,重构。那是个平凡清晨。整座城仍沁在灰蓝色的梦里,凉湿的屋檐与静巷,饱含朝露与晨雾。我被母亲唤醒,更衣,昏沉沉地坐在餐椅上。窗外传来浓厚乡音与自行车铃响。母亲自厨房取出餐盒,碎步至阳台,唤住缓缓驶来的贩车。
食毕豆腐脑,杏仁茶,或烧饼油条后,我简易盥洗。这会儿,黄红相间的幼园车暂泊家门口,导师轻揿两声电铃,催促母亲携我下楼。
私立幼园离家近,上下学却得弯绕接送各处同学。我习惯靠窗坐,头抵玻璃,忽略沿途风光,兀自在灰蓝转金的日景里打盹。
那是幢位都心的独栋三层楼建物,附设木制游乐设施,游泳池。艳绿,扎脚的人工草皮从门口蔓延至后院。那日,如常随学员上阶,入室,小圆椅环圈而坐。导师让我们念英文字,注音,或做简易算术。午膳由将军宅邸退役的老厨操刀。
啖食京酱肉丝,糖醋排骨,莲子汤后,我们再步入地下室,钻进睡袋,纷纷陷入沉沉的眠。
那时,母亲许是在房里整顿刚涤好的衣吧?正午灿阳透进床侧的纱窗与毛玻璃。随母亲挥,撢动作,空气中舞着棉絮与尘。街肆寂悄,却传来远方男子叫喊。
母亲搁下手中物,跑向阳台。只见巷弄正对方的人,朝母亲上方吼着:下来。下来。
她箭步至顶楼,推门。阳光曝在浅色防水漆上,令人目眩。母亲定睛后,见门旁散落衣物数件。她抬头,惊睹奶油黄的圆形水塔旁,直立着裸身的父。亮晃晃的光,落在他白皙且长的身躯,四肢。立定跳远般,父屈膝,前后摆动双臂。嘿呦。嘿呦。他对空白言。软塌的阳具,摆荡腿间。
撞见此景的对巷住户迸出尖叫。
母亲请父步下水塔。父亲不依,坚持体感神召,上帝借由气流与光,同他对话。
父亲却抬头,引吭高歌:上帝要我造舟,用歌斐木,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里外需细抹松香气味呦,内设隔间无数,以便饲养携带逃亡的禽物鸟兽。
洪水将袭,暴雨将至。他说。
父亲说他的名字,叫做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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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那年,我拉开书房深棕长方木桌的两侧抽屉。那是母亲保管父亲成为亚当以前的记忆所在。多年来我不曾翻阅。幼时,总怕父亲过度清晰,立体的身影再如鬼魅般袭来。若好奇心作祟,我选择从母亲口中简短探听。如此,才能用朦胧光影,混浊色彩重塑印象。让往事不那么具有伤害性。
左侧三柜,承着早年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与服役时的宪兵日记。右边三柜,摆冲印相片与胶卷无数,依时序由近致远,上而下装着:
-五岁时我俩在师大后方分租的服饰店点滴,与父离台前的三人起居。
层层堆砌的文件书简中,皲裂的橡皮筋捆着一叠信封。底色褪成浅天空灰,深蓝字体打印着:
白钢企业有限公司 P.O. BOX 70-132 TAIPEI, TAIWAN
TLX:23739 YERSH ATTN PAI KANG CORP.
左上角饰以烫银滚边斗大PK二字。
我出生前几月,父亲脑血管爆裂于此处,那是嬷家三楼。嬷将空下的单位租出,好让当时高中学历的父亲与母合伙,承接同香港进出口订单的写字房。
动完脑部静动脉畸形手术,疗养期,父亲循医师指示,每日服用dilantin,以抑止脑部异常放电。抗癫痫药奏效时,恶心,视觉模糊,晕眩等副作用也坏了父亲脾性,他时而粗暴,与母常有龃龉。
母亲担忧我的安全,两年内休办公司,变卖了两栋房产,好让父亲可赴美读书,疗养。
缓兵之计。母亲曾如此解释。
相片堆里,有我两岁时在机场与父惜别之影。
我们共伫大厅,在环柱而围的皮沙发前,在鹅黄色的连排座椅前,在插满国旗,兜售各式艳红饰品的商店前。母亲身着v领白衫裙。我套白底红条纹T恤,深蓝长裤。父亲则斯文地配副细框镜,内搭变形虫图案长袖衫,外罩宽大的苦茶色外套。我害羞地缩在他俩间。我一手抓母亲,另手则被父亲宽大的双掌包覆着。
照片也纪录三人共处时光里,仅存的温馨时刻。
父亲喜西洋节庆。头两年圣诞节,难得晴朗的他会将公寓妥善打理,在客厅沙发后,靠阳台纱窗的转角位置,摆棵半成人高的雪白圣诞树。他在塑料枝叶上缠绕凉银色,与红绿相间的箔亮彩带,挂上各式天使,袜子造型吊饰。最后将我抱起,让我在树顶置上一颗璀灿如钻的巨大银边玻璃星。
母亲端出波隆那肉酱面,凯萨沙拉,炖肉。她在洁白的餐桌中央,摆上一根粗实的,缠绕众多花叶的哈密瓜色蜡烛。我们在餐后会换上正式服饰,出门,在有各式圣诞树点缀的景点合影。
那时的我,仍深信家所涵盖的想像吧?
只见机场大厅里我与父的送别留影中,两人双手依恋着。我脸紧贴他腕。我的头且不舍地偏旁,凝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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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父亲首次返台。
母亲载我接机。拥嚷的出关口,玻璃闸门开开阖阖,终于晃出父的身影。
他身着光鲜,卷发,飞行员墨镜,大垫肩外套与松黄色皮带。身旁所有人纷纷闪避,不因父亲的扮相,而是他唐突地,从海关至出闸口沿路愤踹行李。
返家后,我好奇打开暂搁客厅的行李。里头满是时髦衣饰:父亲的私服,与他洛杉矶就学时的各式草稿,成品。父亲主修服装设计,不似多数同学醉心高级订制服,他主攻成衣。我蹲着,偷阅纪念册。父亲毕业时装周雇的高挑模特,金发碧眼,她们一字排开,身穿撞色鲜艳的大码削肩手织毛衣,风衣或套装。父亲愉悦且亲暱地,勾着她们的臂弯。
回台前,父亲已跨洋谈妥就职事宜。
当晚,为了挑选下季色票与织品质料,只见他冲进卧房,将母亲更衣室所有物件全数扯下,抛置于地。无视母亲阻拦,他跪坐成堆霓裳里,喃喃自语,并机械式地里外翻掏,检验手中衣料,直至晨曦。
翌日,亲友相约晚餐,为父洗尘。
我们三人同挤迷你奥斯汀。母亲手握方向盘。一路独处后座的我,透过照镜反射,却见副驾驶座的父亲涨红脸,眦目欲裂。他且高仰下腭,间或对窗吐信。
我喀喀笑,觉得滑稽。
未能破译,那实则来自亚当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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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那年,拉开书房实木书桌最下层抽屉,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帧珍珠面,加大洗印的结婚照。
短发的母亲居左,父亲处右。足足小六岁的他,高出母亲一个头。俩人全身霭霭白雪。婚纱低胸剪裁,外罩繁蕊纹手工蕾丝,蕾丝且在锁骨至胸,肩臂至腕处呈透肤貌。母亲顶嵌桂冠,手捧香槟玫瑰。父亲则别一朵深酒红绒质领结,西装内里是相呼应的沿扣云絮抽丝白蕾,与大喇叭裤。
圆山联谊会采会员制,是父亲靠亲友关系才租得的场地。
母亲嫌传统婚宴窒闷,索性包下其西餐厅,采下午茶形式。原木贴皮空间内,吊着几球琥珀色玻璃灯饰。客人各自围坐低矮皮沙发椅,闲饮鸡尾酒。著白色丝瓜领,桃红中式制服的女侍们来回穿梭其中。
许邻近佳节?树纹方柱间,牵起烁彩缎带,四壁黏有圣诞树图剪。
相片与相片,因年久叠触彼此紧黏,沾满尘灰。我需仔细地用拆信刀,或美工剪小心刺入阙口后,慢慢撕拔,才能检阅。
真是糊里糊涂地结了婚。那刻,我想起嬷的念叨。
母与父实则相识七年,其中还经历父亲两年兵役。得有磐石般的爱,才能砥砺空窗期吧?成年后,我问过母亲。她的回答令我诧异,她说与父情谊,近似闺蜜。
他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母亲说。
为了逃避原生家庭,才急于成婚。她如此作结。
父亲总有爽朗个性吧?我想。
底层抽屉里,有张过度曝光的相片。只见父亲咧嘴笑,两名女侍分别在他的双颊献吻祝福。其余宴席侧拍里,打扮拘谨的女客,多是母亲友人。俊帅男宾,则属父亲高中同窗。我将几帧婚宴照片抽出,搁在自己房内书桌上。
某日,我唤母亲进房,助我辨识影中人,母亲指认了几名干妈与远房亲戚。
她将手指逗留在一张俊俏,戴宽版方型眼镜的男子面容上。
这是你父亲暗恋好久的高中同学。母亲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