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遥望 ⊙图/王佩娟

一般人想起故乡,常是甜蜜又温馨的事,因为总是跟母亲、家人或自己的童年有关。但我想起故乡,就免不了有徬徨、猜疑的成分,情绪不是那么安稳的,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的故乡究竟在哪儿。

我出生在抗战末期,出生地在湖南的辰溪。我父母都是浙江人,抗战时家父随服务的兵工厂迁居湘西,那里崇山峻岭,是个出土匪与赶尸客的地方,似乎是华夏文明的尽头,看沈从文早年小说的描写,就可知大概。

沈从文写的辰溪,其实是有文化也有文明的,因为在文明的尽头,总会在主体文化之外又开启了新的一章,那边的人活得痛快、死得爽朗,从不扭捏作态,一切都比其他地方的中国人放得更开些。沈从文一篇小说写一对夫妻恩爱,但湘西山穷水尽,男人赚不上钱,得靠女的到镇上船家做营生来养家活口,女的做的是船妓,却也做得义正词严,一点没见不得人的味道。几次男人来看她,正好女的有恩客在,男的一人独坐船尾舱板,吸自己卷的香烟,或跟邻船船家搭讪,耐心等女人做完出来,再跟她说话。我每读到这段,都心中大恸,才知道我们一直被我们认可的文明捆绑,与洪荒且真实的世界,距离有多遥远呀。

我的故乡是辰溪吗?应该是吧,多数人的故乡就是指他的出生地。但我在抗战胜利后,就随父亲的兵工厂迁离辰溪了,父亲在我们迁徙之前死去,我对父亲与辰溪一样,只有模糊的印象,具体的事一件也记不得了,三四岁的孩子会有什么记忆呢?

抗战结束后,我与母亲与姐妹搬到武昌大约住了三年,我们在武昌时候是租屋住的,是谁出钱租房子,我当然不知道,我们没父亲仰仗,经济条件差可以想像。我记得我曾跟我三姐各背一个「洋油箱」,到知名景点黄鹤楼公园捡拾香烟头(当地人叫它香烟屁股)与橘子皮,是游人丢的,捡拾来的都有人来收,我们所赚的,当然连蝇头小利都算不上。

我也记得我们家住在离长江不远的一个巷道间,当时没有自来水,要人从长江挑水来卖给我们。江水不干净,大人会先拿明矾在水中搅混,等杂物沉淀后水才可用。冬天缸里的水面都结冻成冰了,得使力敲碎浮冰才能舀到下面的水,我记得的都是这类的小事,大事一件也不记得。

还记得巷内一家的一位大姐姐,留着一双长辫子,人长得也好看,喜欢带附近的女孩子在她家门口跳绳踢毽子,一天不知怎么死了。她家人把遗体放在一张门板上,头对着巷口,前面插着香,不知为何,又在她的头上盖着一张蜡黄的薄纸,我跟别的孩子跑去看,不巧那张黄纸飞了,露出她擦着红粉的脸,双眼闭着,跟睡着了一样,并不吓人。她家人跑来,骂开我们,重新帮她盖上纸,当时的我不懂悲伤,也不懂真正的喜悦,所有感觉都很表面。

后来我六岁了,跟我三姐一同到蛇山山脚的一家小学去上学,上的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上学时,三姐把有燕子图案的阳伞,张开旋转,像有群燕子在头上飞,我求她给我转,她不肯,她唱了一首名叫「燕子」的歌给我听,歌词里有:「燕子啊,你来自北方」。那群燕子在我头顶只飞了很短一阵,便听大人说武昌要「失守」了,我们得快快离开。后来想,武昌算我故乡吗?我也不能确定。

之后我们展开了不断的「逃难」之旅,从湖南、广东到海南岛,最后辗转到了台湾,旅程中变化莫测的遭遇都令大人心忧,却总让小孩兴奋不已。最后的落脚地是宜兰的罗东,我在那儿从国民小学三年级读起,到把高中读完,直到后来读大学才离开。在到罗东之前,算是我的童年吧,而到那儿之后,就算是我的少年到青年了。我在罗东连续住了十年,几乎没离开过,旅行当时是豪奢的事。

二姐夫是军人,我们随二姐住在镇南的眷村,所居逼仄,最初是茅草顶,吃饭时常有虫会掉到碗里,还有一种垂丝的小虫会掉到人的脸上脖子上,特别让人不舒服。眷村门口有条沿溪的小路,与大街相连接的路口有家打铁店,还有家有两个门面的棺材铺,再过来有家杂货铺,之后便是一丛丛的竹林了,溪边间隙还有野姜花。清澈的溪里荇草摆动,荇草之间藏有小鱼与蚌壳,小鱼以溪哥仔与鲫鱼为多。溪边有几块铺平的大石头,是附近妇人洗衣的地方,当时妇人还常用木杵敲打衣服,也喜高声说话,早晨的溪边喧哗得很。后来读到唐诗,其中有「竹喧归浣女」句,才知道洗衣的妇女自古以来都是很吵的。

就在与我家更近一点的溪边路旁,停着一台旧式的卡车,车身漆成海军灰,上有明显的日文,应是日据时代留下的,车牌则是民国时代的,车号我一直记得,是15-2955,可见光复后这辆车开过。但不知什么原因,我自一九五一年搬到罗东到我后来读初二,几乎经过了五六年之久,似从未见它移动过,罗东多雨,夏秋之间又多台风,眼见它锈迹斑斑的到全车快被侵蚀光了,从无人理睬过它。直到我升初三暑假母亲过世,一次我经过路边,发现那儿风景大变,才知道卡车已被移除掉了,地也铺了柏油,而竹林与野姜花也随着没了。四周的世界,白天嘈杂,晚上十点过后,就安静下来,躺在床上,听得到十公里外的利泽简那边海浪拍击沙岸的声音,像夏日远处的隐雷一样,只是比雷声规则,隆隆作响,一波接着一波。

那十年,世界变化之大,却完全出乎想像,包括两岸对峙与接踵而来的韩战,韩战过后又有越战,台湾都因地缘关系被牵连进去,一九五八年的八二三金门砲战,更是台湾的危急存亡之秋,因为那便是直接开战了。所有的困局与危机都与战争有关,首当其冲的是军人,这么说来,眷村的男人,是随时会丧命的,所以四周一直有一种特殊不安的气氛,只是大人怕一语成谶吧,从不把话明说出来。

眷村南北东西的人都有,家居狭隘又几无隔音,眼色与耳语也都藏不住的。婆婆妈妈平日关心的是自家长别家短,男人在战场或外地的事她们不懂,但碰到一家有男人从外岛回来,四周便有老店要新开了呀、久旱逢甘霖了呀的蜚短流长了,隐语中带着情色与狠毒,就连小孩也理会得到,眷村的孩子比起外面的总是早熟些。

但眷村之外,世界就不同了,一般人对当时的险巇,都没察觉到或者根本无动于衷,像颠簸山路上的卡车运送鸡蛋,看的人都担心它会碎,而鸡蛋是不会有此自觉的,最后好像也都没碎呢。早先的罗东曾因林业繁华过,酒家与茶室特别多,我住的眷村旁的小溪对面,曾有一整排街被称为「风化区」的,那儿夜夜笙歌不断。饮酒作乐时总有一种叫「那卡西」的小型乐团伴奏,乐器多是手风琴加吉他,是日据时期留下的习惯,上了年纪的客人喜欢唱日本歌,年轻的唱台语歌,但两者相差不远,因台语歌百分之九十都是从日本歌翻唱过来的。不论哪种日式歌曲,总带着些莫名的悲哀情调,挥也挥之不去的,有点像舒伯特的音乐,欢乐的场合唱那种歌更让人觉得忧伤,尤其是从远处听。

我在读一般国校不满一年后,因图省钱,转学到二姐服务的被服厂附设的小学,这所学校不但学杂费全免,还有制服供应,福利比一般学校要好些。被服厂是从南京迁来的,老师与学生以南京人居多,他们的话中多带有不少南京口音。

小学设在铁路旁,原是一座废弃的锯木厂,校舍是几间大小不一的木造建筑。铁路地基高过教室屋顶,每天看到那些黝黑的蒸汽车头拉着整列火车在头顶排山倒海而过,车头毫无节制的冒着黑烟与蒸气,还有浮夸的钢铁相击的声响,是我少年时最盛大的节奏与场景,对我一生的冲击很大。相形之下,四周的老师与同学都很一般,不算有什么太特殊的。

有件事我一直忘不了,我五年级时被莫名其妙的拉去演话剧,话剧演的是游击队在敌后作战的故事。派我演的是一个老人,剧中要我讲的话不多,正式上演时,我要不时用手去按住那个没被胶水黏牢的胡子,令我丧气不已。

我由同班的一个女生搀着,剧中只听她不时喊我爷爷,她这样喊我让我不很开心,但剧本如此,也没办法,而我一生从没被一个同龄的女生搀扶过,短暂的肌肤之亲,也让我一度想入非非。

那段时候我沉迷看牛哥的漫画,都是描写敌后打游击的故事,牛哥漫画题目都带个牛字头,如《牛伯伯打游击》、《牛小妹》等,我当时太投入了。正式演出结束的那晚,卸完妆的她突然问我可否送她回家,她公然示好让我受宠若惊,也让我意乱情迷起来。她的父亲是被服厂的高层,住在高官住的「金陵四村」,到她家有段黑路要走,快到她家时有座木桥,走上木桥时,她因害怕伸手过来让我牵,这事让我心旌荡漾。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时候生出了胆子,就是描写黑道小说里常说的「恶从胆边生」吧,问了她不该问的问题,我问她想不想长大后跟我到新疆去打游击呢?一问就后悔了,而她先是顿了一下,随即愉快的说好呀好呀!这回应让我稍安了心。

不料第二天到学校,教室里几个同学围着她窃窃私语,一个比我年长的男生走过来说,你还要带女生去打游击啊!我当时的处境,只能用五雷轰顶来形容,我第一次体会个人隐私被摊开后的羞愧,而更大的杀伤在于我显示了自己的幼稚。那次的被出卖,对我一生的影响很深,形成了我一些不正常的人格,让我之后一直畏惧跟同龄的女性接触,当然还有其他负面的影响,包括故步自封与逃避,直到我完全成年后才逐渐消失。

她对我的伤害,也许是无意的,她只是显示了她天生的心机与自居比我高一等而已,而少年的我分辨不出,其实我周围的霸凌不断,当时人比较迟钝,也不太会把羞辱与霸凌当成严重的事。不过一些属于生命层面的智慧也在痛苦中成长,我一路走来,总是跌跌撞撞的,古人不是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吗?虽然伤害我的事不少,安抚与鼓励也是会有的,安抚与鼓励多由我不断发现的文学与艺术带来,有的是老师或朋友的指引,有的是自己无师自通的领悟。

我得感谢那些无意中得来的伤痛,包括那位演我孙女同学给我的,那些伤痛显示我脆弱而易感,我因有这些特质,比较能接受文学与艺术的滋养,而我贫穷与幽暗的生活,又让我像冬日怀抱着一团黑色棉絮,容易吸取来自别处的光与热。启迪一直是有的,一切都很缓慢,储备能量需要时间。我从小学到高中,碰到的老师同学正面的居多,不那么正面乃至负面的也不少,整体而言,我置身的是良窳不齐又龙蛇杂处的社会,不论空间或时间,都欠缺秩序,谁要我碰到的是个混乱无比的时代呢。

那是我处身在罗东,后来我到台北读大学,因为我说的闽南语中带有点宜兰口音,别人常会问你宜兰人吗?我点头承认,再问宜兰哪里呢?我会说是罗东。我确实是把罗东当成故乡的,罗东是不是我的故乡呢?我之前曾说是的,要是你现在问我,我又有些迟疑了。

故乡是指土地、土地上的动植物、空气阳光还有地上的人是吗?如果不是,又该是指什么而言呢?七八十年后,台湾经济起飞,社会的诸多面相(当然包括内容)也随之大变。我之前相依的亲人已先后去世,我好几次回乡参加初中同学会,少年时代的同学已多人不在了,其他的人跟我一样都老了,人世的变化何其大。如果没有亲人、故旧,就算同一地方,还能算是故乡吗?何况连地景也变了,一次兴奋的回初中母校,看到的全是新建筑,不要说旧的片瓦不存,连荡漾在空中的空气都全然是陌生的,学校四周原来的稻田与竹林,已成了壅塞的街巷,我住过的地方,早已没了之前的痕迹。

我曾在任教的学校问过一位来自中东的朋友,问他会不会怀念故乡呢,他说想家人是会的,但对故乡就比较模糊了,原来沙漠没有固定的地景,那儿的山川风貌随时改变,所以游牧民族是不太讲故乡的。我才恍然,一切怀旧都是传统农业时代的遗物,已进入日行千里的工商时代了,我们对故乡的想法也得调整才对。

但也许上了年纪,要调整并不简单,明知思之无益,对往事仍不太能割舍,尤其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我特别怀念罗东旧家门口的那条小溪,那是我童年与朋友习泳的地方,可惜它深埋地下,已成了条阴沟暗渠了。那条小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没了小溪,就没了潺潺流水,也没了岸边的竹林还有成丛的野姜花,没了小溪,也没有水中摆动的荇草与溪边喧嚣的浣衣女人。没了小溪,也没有「对岸」,就没了成排被称为的「风化区」与其中的歌舞升平,没了对岸的歌舞升平,便没有我危机四伏的童年。

没有我危机四伏的童年,那里还能算是我的故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