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莹:用摄影尊重地球上的每一个生灵

【采访手记】

顾莹,前中国滑翔伞国家队队员,四次获得全国滑翔伞女子冠军,第一位创造中国女子滑翔伞点对点直线越野百公里纪录者;现为青海可可西里申遗特邀摄影师。

运动员摄影师,她娇小的身体上一直展示着惊人的能量。采访前,顾莹特别提出要坐在面向行人较少的一侧沙发,表示自己容易走神。迟钝如我,采访后才恍然大悟,正是多年的野外摄影需要密切注意拍摄对象经历,让顾莹对远处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

可可西里无人区腹地帐蓬内等候藏羚羊自拍 摄影/顾莹

“我是野生动物摄影师,顾莹!”

在公益分享会上,顾莹都会如此开场介绍自己——“大家好,我是野生动物摄影师,顾莹!”。给自己定位为“野生动物摄影师”,并非因为顾莹拍摄了大量珍稀的野生动物影像照片,而是由于她已经认识并肩负起了属于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责任——将野生动物的生存状态如实地展现给世人

顾莹与帝企鹅在一起

2016年,顾莹的《角落里的生命——生息在地球三极作品呈现在世人面前,并一举获得2016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评审委员会大奖。顾莹用镜头记录北极熊南极帝企鹅、青藏高原藏羚羊,这三种分别生活在地球三极物种的生存现状。影像既呈现了它们作为三极精灵的自然美,也展现了它们在极地残酷的生存环境

北极熊 摄影/顾莹

藏羚羊 摄影/顾莹

比起得奖,让顾莹觉得更有意义的是,这是平遥摄影展首次将大奖颁发给自然类的摄影作品,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关注开始聚焦在野生动物保护的问题上。

从“糖水片”到“纪实片” 动物很美但生存更艰难

因滑翔伞事故停飞的顾莹,第一次使用相机定格了鸟儿飞翔的瞬间,她的翱翔之心再一次释放。顾莹开始痴迷鸟类摄影,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鸟人”(滑翔伞运动员喜欢称自己为“鸟人”)。

最初,和很多摄影爱好者一样,顾莹也拍摄“糖水片”(指仅仅展现动物外表美的摄影作品),在一些成熟的拍摄地点拍拍鸟类唯美的样子。想要记录更加珍稀的鸟类,顾莹开始玩命地拍摄:为了拍摄高原特有鸟种“红胸角雉”等珍禽,她驾驶越野车独闯西藏两月有余,并在高原深山中独自守候了几个星期;为了拍摄珍奇的“天堂鸟”,她不顾巴布亚新几内亚混乱的治安环境,毅然前往南太平洋西部的原始森林。拍摄前顾莹都要做很多有关拍摄对象的功课,对象的生活习性必须了如指掌,顾莹投入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野外,在隐蔽的帐篷里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拍摄对象。

红胸角雉 摄影/顾莹

天堂鸟——萨克森风鸟 摄影/顾莹

天堂鸟——新几内亚极乐鸟 摄影/顾莹

顾莹长期和动物呆在一起,把自己融入它们的生活,这样“较真”拍摄的过程中,她的摄影作品很快从“糖水片”蜕变成“纪实片”。顾莹不仅拍摄到了向往的照片,更认识到一个全面的野生动物生存现状——“动物的生存是很残酷的,它们要面对恶劣的气候环境、自然界的弱肉强食,除此之外,人类社会的活动、发展也在不断挤压它们的生存空间。唯美的糖水片让你觉得动物很美生活得很好,其实它们的生存很艰难,而我要做的就是如实反映它们的生存现状,让世人知道它们太需要我们的帮助了!”

物种间的血腥捕杀很残酷 但人为伤害更令人痛心

顾莹在外拍摄野生动物,难免遇上这样的画面:倒在南极风暴中的帝企鹅幼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生命的尽头挣扎直至死去;狼群围捕藏羚羊,藏羚羊被撕裂肢解分食,血泊满地……这些都发生在顾莹面前,被她记录。在我们眼中是残酷的生存画面,但在顾莹眼里则是正常的自然法则,无数次摄影经历让她认识到这就是生存,“不能说哪一个物种好,哪一个物种不好,不是狼吃藏羚羊就是坏蛋,狼也有它们的幼崽要养育,食物链就是这样,自然法则就是这样”。

暴风雪中的帝企鹅 摄影/顾莹

帝企鹅幼雏在临死前举起翅膀做最后的挣扎,这个影像拍完两分钟后幼雏死了。 摄影/顾莹

每一场风暴过后雪原上都会留下很多幼雏的尸体,帝企鹅的幼仔仅有20-30%的存活率,与我们常见的美丽的帝企鹅影像比较,这才是帝企鹅真实的生存境况。 摄影/顾莹

相比之下,摄影过程中让顾莹更为痛心的,是人类活动对野生动物造成的干扰、伤害。一张临近死亡的藏羚羊头部特写照片,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拍摄的。当时顾莹前往可可西里的卓乃湖拍摄藏羚羊产仔,她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付出很多努力,长时间小心翼翼地在帐篷里守候,才可能拍摄到比较近距离比较满意的照片。而那只在救助站,由于迁徙过马路时被汽车撞伤后肢,不能自主进食的藏羚羊,因为人类活动的伤害,就要走向死亡。

一只狼叼着雄性藏羚羊头 摄影/顾莹

藏羚羊奄奄一息的眼神中,有顾莹的影子  摄影/顾莹

在这样的前提下,顾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拍摄藏羚羊,这是之前在自然状态下完全不可能做到的。然而顾莹没有高兴:“我在它(藏羚羊)旁边,看到它的眼睛里有我整个人的影子,我特别难过感慨,于是我把它头部的特写拍了下来。现在能够如此近距离的拍摄它,只是因为它受伤不能动,我觉得特别心痛,它本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是我们伤害了它。”

自小憧憬蓝天 眼前等待她的是可可西里

很多人都问顾莹,拍摄环境那么艰苦,为什么还要做野生动物摄影师?顾莹的回答出乎意料,“野生动物生活的地域往往远离人烟,拍摄条件一定是很艰苦的,这是野生动物摄影师必须要有的认识。拍摄野生动物对我来说是种乐趣,我不觉得它艰苦,也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

滑翔伞飞行中的顾莹 摄影/顾莹

出生在空军家庭,随着父母工作调动,年幼的顾莹从北京来到江苏的大山里,尽管居住条件很差,她还是爱上了山里的生活。对自然的热爱以及对蓝天的向往,是顾莹成长中重要的情愫,因为这种向往,顾莹在工作之余毅然开始了滑翔伞运动;也因为这种憧憬,顾莹拍摄了世界上一千多种鸟类。

曾经,顾莹对拍摄鸟儿是痴迷的,寄托着她对滑翔伞运动的喜爱以及对飞的执着。顾莹因拍鸟与摄影结缘,在全世界走了一圈,游历了很多国家,拍摄了很多物种之后,她对野生动物更为博爱,“现在,我不会特别喜欢哪种动物,所有的都值得我去拍摄,并且是义无反顾地去拍摄它们。”

雄性藏羚羊打斗 摄影/顾莹

从去年开始,顾莹扎根中国,开始拍摄可可西里、三江源的物种,“中国的物种非常丰富,特别是青藏高原,那里还隐藏着太多没被大众熟悉的物种。我是中国人,也是一位野生动物摄影师,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做这个。”

每年藏羚羊迁徙经过青藏公路,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都要每天拦截过往车辆,为了让它们顺利通过。 摄影/顾莹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为获取藏羚羊绒,藏羚遭到盗猎者大规模猎杀。百万只的种群数量骤减到仅剩下七万多只。藏羚被杀后剥完皮弃于此地,二十年过去了累累白骨一直在诉说。 摄影/顾莹

顾莹认定什么,就会坚持不懈,她去过很多次可可西里,和那边的环境契合度挺高。从大山开始,顾莹孕育着飞行的梦想,从滑翔伞到鸟儿,从鸟儿到摄影,走了这么一个大圈,顾莹还是回归到了自然的怀抱,她憧憬着可可西里,憧憬着三江源,她将扎根高原,再一次孕育保护极地生灵的梦想。

【对话顾莹:动物不是为了取悦人类而存在】

一个小时的谈话,我们谈论着摄影、谈论着动物,顾莹看来,保护野生动物最为关键的一点,在于人们对动物的认识:人们需要认识到每一个物种都有存在的意义,它们不是为了取悦人类而活。当我们真正意识到生命皆平等的时候,这场动物保护的行动才真正拉开序幕。

Q:您怎么理解野生动物摄影师的含义?

A:大众去野外接触野生动物的机会很少,野生动物摄影师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生活在野外的动物的生存状态,如实地展现给大众。我们的片子要告诉世人野生动物是如何生存的:它们如何繁衍,在自然界会遇到什么天敌,栖息的环境是否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达到何种程度……这些都是野生动物摄影师需要去关注、记录、思考的东西。就像纪实摄影师需要怀着人文精神,同样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也需要内心的一份关怀精神。地球上的所有生物物种包括人类,相互之间是一种共生关系。当今人类的全球化提倡生物多样性,正是基于地球上所有的生物是休戚与共的关系,关注动物的生存现状也就是关注我们人类自己。可是当今人类对地球的过度开发,野生生物栖息地被侵占得越来越多,还有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等原因,为此导致野生生物的生存岌岌可危。作为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不仅仅是摄影的问题,必须在内心建构起动物保护与环境保护意识还有相应的责任心。

雪鴞 摄影/顾莹

Q:您所说的“糖水片”“美”的照片具体是指什么?

A:卡罗式摄影法的发明人塔尔博特在摄影术刚刚被发明的年代就指出,摄影之所以重要,在于它为事实提供视觉证据。新闻与纪实类摄影忌讳只提供片面的视觉信息,因为它不足以成为有效的证据。同样,只拍摄动物“美”的瞬间,就像只拍摄人的时装表演一样,其影像的目的不在于人本身,而是时装的效果;同样那些只关注动物瞬间美感的拍摄行为,那样的影像是在乎图式的好看,只在乎画面的审美效果,那样的照片于动物摄影并非十分重要。因为只给观众提供动物“美”的瞬间,往往会引发人们对动物生存的误读。

当人们看了那些在蓝天中展翅、在草原上奔跑、沐浴在朝霞或夕阳的动物们“光鲜靓丽”影像,就真以为现在的野生动物生活在天堂一样,而野生动物的生存状况恰恰相反。更何况,有些摄影师为了拍摄动物的“美”去做伤害动物的事,比如,就有人棚拍鸟类——把野生鸟类抓到大棚里进行拍摄,无疑,这样的野生动物摄影与保护动物行为本末倒置。我们可以欣赏动物、研究动物,但野生动物的存在不是为了取悦大众。

我非常反对人类一厢情愿地用自己的社会文化方法去理解、演绎动物的生存行为,生灵都是平等的,很多动物都是早于人类存在之前就出现的,历史上的人类很长时期都是依靠动物才进化到今天的程度,没有对动物保护意识、缺乏对动物的尊重,甚至对动物进行杀戮,实则就是背叛行为。

棕熊 摄影/顾莹

Q: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师之后,有没有遇到困难让您想要放弃的时候?

A: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这就是我的性格:喜欢就一定会坚持下去。我也从来不觉得去野外拍摄难受,像几天几夜不休息,吃没有味道的食物,长时间在帐篷里无声无息一直等待着拍摄目标出现……我觉得这些都特别正常。我把自己拍摄野生动物的行为形容为“偷窥”,为了不打扰它们的“偷窥”,一切忍耐与寂寞在我看来都是值得的。总之,就是喜欢、并且很享受。所以,我不会放弃。

Q:对于无法像您一样去到野外拍摄的动物摄影爱好者,有什么建议?

A:我想说,能去哪里拍摄和能拍摄到什么,并不是有所成就的重要因素。重要的是拍摄的意识与观念。中国的摄影人几千万,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娱乐、休闲。只要不侵犯他人意愿、不违背社会规范,拍摄任何事物,包括“糖水片”都是个人的权利。但是,当你立志成为一名专业摄影师时,要看自身的条件,以及自己对实现目标的努力。

有的摄影师成就于城市、有的成就于乡村、有的成就于纪实、有的成就于时尚等等,可以发挥的方向很多。但首先必须是喜欢,然后是运用正确的方法,和必要的努力。一个人干什么,必须具有应有的素质,干好或做出成就,一定需要你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功夫与努力。

至于说到无法去更远的地方拍摄野生动物,这让我想起近年一直在中国展览的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举办的“野生生物摄影展”,看看那些作品,很多并非远足到人迹罕至的野外、就是在城市或乡村拍摄到的,很多影像的内容都是被我们忽略的,但它们在富于智识的摄影师眼里,都是阐述保护地球生物多样性必不可少的视觉文献。优秀摄影师需要不断以知识来充实自己,这样在哪里拍摄就不是问题了。

【文/树篱

【图片提供/顾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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