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网》《流浪地球2》:「我们能提供美国人无法提供的东西」(聆雨子)

吴京主演电影《流浪地球2》,累积个人非凡票房纪录。(摘自微博)

2023大陆电影春节档以67.34亿元人民币的票房圆满收官,此成绩高居历史第二。

防疫政策调整后的第一个新年,电影数量和市场热量,都没让大家失望。

哪怕是某些争议和口碑的两极分化,其实也建立在「很久不曾出现那么些爱好各异的观众一同走进电影院」的前提之下:人足够多,才会有众口难调的基础。

《流浪地球2》意料之中成为其间最受关注的作品之一,联系上近日仍在热播的剧版《三体》,「中国科幻」也再成公众热议词汇。

●从方法论到世界观:中国电影的科幻跨越

也许大家还能记起《流浪地球》的第一部,它逆袭创下票房奇迹的那个春天发生在2019,那是疫情来到前中国电影所经历的最后一段黄金岁月。

而现在,第二部上映的时候,肉眼可见,电影的黄金岁月似乎正在回来。

以它为巅峰标记、又以它为重启节点,这里面就是充沛的象征意义:关于重生、关于薪火不息。

巧的是,重生和薪火不息的再出发,也刚好是它的内容主题。

《流浪地球》的粉丝们爱把此系列叫做「小破球」,这里有很微妙的情感,近似某种「骄傲的自嘲和宠溺的自贬」,就像许多母亲爱把自家娃喊成「小臭宝」,许多情侣爱把另一半叫做「傻狗子」。

但它的根本来源,源于《流浪地球》乃至整个中国科幻曾经遭遇的轻视,这才当初一上来,就在诸多刻板印象里,与「小」和「破」绑定。

的确,所有影视类型中,科幻也许最需要庞大的资金实力、也最考验强大的特效加成,而在往常的世界电影格局间,上述关键词,从来都是好莱坞称王制霸的私家领域,想想曾几何时,即便本土观众口中,「科幻片」也一度等同为「进口大片」的默认代指。

困境甚至还来自深层结构上:科幻顾名思义,无非是「科」与「幻」,众所周知因为近代中国的落后,我们在现代科学上起步较晚,再加上农耕文明一向崇尚务实、儒家经典又主张「子不语怪力乱神」,「幻」也并不在我们的历史主线叙述里。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在「科」上相对后发、又素来不怎么提倡「幻」的文化主体,勇敢闯入了「科幻」这个一度为西方所垄断的概念。这场华丽冒险构成了中国科幻所面临的究极考验。

当然,近年来我们的资金实力与特效实力之提升有目共睹,钱和技术都不再是问题,因而,更重要的维度与标准来自文化、哲学、观念和价值,来自世界观,而不仅仅是方法论。

深层结构上的落差,要通过深层结构上的建树来彻底解决,那么中国科幻正在经历和有待完成的这场了不起的超越,取决于能否在科幻的宇宙中,塑造一个属于中国的形象,完成一种属于中国的表达,提供一种属于中国的思路,释放一种属于中国的关怀,一言以蔽之,描绘一个有中国在场的人类命运、一个体现中国道路的人类未来。

这也是为何我们一边津津乐道于《流浪地球》所践履与证明的国产电影工业化水位(《流浪地球2》的华美用镜和宏伟视听规模无疑将之擡升到了新的高度),一边则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它所输呈现出的对家园和血缘的珍视、集体主义力量与信念、关于土地的永恒乡愁……因为前者无非是「美国人做到的我们也可以做到」,后者才决定了「我们能够提供美国人无法提供的东西」。

「中国故事」进入科幻的意义,莫外乎此。

●从「祸兮福所倚」到「忠孝难两全」:中国哲学的科幻导言

笼统而言,科幻的本质就是想像未知,或许是未知的境地,或许是未知的种群,所以它的整体思路其实不外乎这几种。

第一,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种群构成了我们的威胁,比如《哥斯拉》《独立日》《2012》《后天》……

第二,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种群构成了我们的目标和机会,比如《星际迷航》《星际穿越》《火星救援》《阿波罗13号》……

第三,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种群构成了我们的伙伴和救世主,比如《复仇者联盟》《银河护卫队》《X战警》……

当然还有第四种(它更像一个「反类型实践」),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种群比我们孱弱很多,需要由我们来保护、乃至可能被我们奴役,由此构成了我们显示自己力量或者慈善的对象,比如《ET》《第九区》……《阿凡达》广义上也算此范畴。

在这个谱系里对照,就会看到《流浪地球》相当特殊,它同时满足了一二两个类别:未知之境地导致的巨变打破了我们的生存秩序(末日考验主题),未知之境地在等着我们到达、将成为我们新的领地和家园(探索与重生主题)。

要么地球面临危机,要么地球飞向宇宙,欧美人的二分法此两者是割裂的零和游戏,但这一回,是地球面临危机所以地球飞向宇宙,这就是东方智慧,是中国人的辩证思维,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的古老而永恒的豁达豪迈。

等于说,科幻的分支可能性已经相当稳定的当下,中国哲学的介入,为此题材的可能性,拓出了一道新的方向:浩劫和重生的对立统一、二元一体。

「大小情节嵌套」是好莱坞在处理科幻类强设定题材时标配操作——用一个大情节(拯救世界、打败怪兽和外星人),来套一个小情节(和前妻重归于好、找回爱情、获得孩子的接受等等),主人公势必会在大情节的解决中,同时完美解决了小情节,拯救世界和拯救家庭总是互为因果的、保护人类和保护女儿总是同步发生的。

这是非常成功和有效的文化输出,是典型的「美国梦」之内核:个人幸福与人类价值之间是可统一的,你为人类奋斗的同时,一定可以实现你的个人幸福。

但中国文化与之有别,你可以说我们更讲究奉献和舍弃,也可以说,我们没那么天真烂漫地想当然。我们的英雄模式,一直是「舍生取义」和「舍小家为大家」的,一直是把「有限的生命献给无限的事业」。

《流浪地球1》也试着做了大小情节嵌套,且是非常经典的父子和解主题:刘培强几乎一出场就是只顾大局而不近人情的设定,然后用整整一部电影的篇幅让儿子理解了自己当初选择中那些无奈又不得不为的取舍。但这个主题不可能达成得那么完美无瑕、那么「主角不死定律」,所以刘培强在第一部的结尾走得如此壮烈。

那么,当「移山计划」和「流浪地球计划」所预制的平安,要很多很多代人以后才能看见,「一百年后发生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它充斥在影片开头表现那段的抗议和破坏行动里),这个矛盾,就成了前述「美国梦」所无解的挑战。

「必须有人现在就去牺牲」,这是中国人能理解的部分,所以韩晓晞说「这不公平」,而周喆直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事总得有人来做」。

《流浪地球2》依旧在讲牺牲,在讲「用现在的牺牲去换取未来的幸福与平安」,而且是很多很多人的牺牲——无数献身者坐在月球环形山前赴死之际的从容一笑,砌成了最极致的中式浪漫:从此科幻的次元里,有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别忘了,这次,刘培强甚至在面试时亲口地、直接地、掷地有声地说出了那句:自古忠孝难两全。

不过,表现牺牲也是有风险的,也可能被质疑:为何我们的英杰就要那么惨、要以尸骨无存作前提才能被写上丰碑?

毕竟,「忠孝难两全」是中国文化,「好人有好报」也是中国文化啊。

于是,《流浪地球2》又做了一次增值处理:新人物图恒宇(刘德华)出现了。

图恒宇的软肋和执念是女儿,是「个人幸福」,他总在和「大家」讲条件,甚至不惜以拒绝「大家」的计划,来换取女儿的「完整一生」。故而他是从「一念之差就会滑入反派」的挣扎里,一步步走向英雄的。

他成为英雄的关键一步仍以「牺牲」为介质,但奇妙的是,他的牺牲开启了电脑屏幕内的重逢,他与女儿在数字世界再次相拥。

「我们的英雄」虽然又一次为「大家」牺牲了,但「我们的英雄」却第一次同时搞定了「自我成全」、兑现了自己对「小家」的渴求与坚守。

何况,女儿在屏幕里记住了屏幕外的密码,进入屏幕里的图恒宇根据女儿的复述录入了密码,屏幕外的全球互联网终得联结完工——「小家」之团聚,此处不再是「大家」之伟业的燃料,而是「大家」之伟业的解锁匙。

也就是说,「数字生命计划」高概念的引入,开辟了一个用于圆梦的、补偿性的平行次元,让「忠孝难两全」和「好人有好报」的不可调和,让个人幸福和人类价值的献祭与被献祭关系,以「开了外挂」的形态,巧妙地得到了解决。

这样柔软的、「人性」的处理,也反向实现了中国文化的道德想像里,所做出过的最华美的许诺:为国为民牺牲的,总能在另一个意义上永生。

这一次,电影亲手兑现了、我们亲眼看到了,牺牲后的「不朽」。

从「社会景观」到「全人类责任」:中国形象的科幻展现

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会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去搭建那个「科」与「幻」的应许之地。如我经常爱举的那个例子:《星际迷航》这种史诗级别作品,美国人都不惜为它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克林贡语)并获得国际语言组织承认了,但是看看那里面整个星际联邦的组织形式和各个星系、各个族群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个以自由民主为纲领的邦联制政体,完美地对应于美利坚合众国的建国逻辑,即便是前不久的《阿凡达2》,也在外太空借鸡生蛋,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典型的美国家庭图景。

中国,同样需要在科幻里,自我呈现。

这呈现是由表及里、由内而外的。有时候,它们近似一幕「社会景观性」。「北京市第二交通委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这是把我们耳熟能详的社会秩序与治理方式,从大银幕上再次空降于旁。

但更多时候,也是更关键的时候,它们更近似一份「世界责任性」。

别忘了,好莱坞每每让外星侵略者的母舰停留在曼哈顿上空,让自由女神像和金门大桥承担外星飞船的第一波攻击,让独立日作为地球保卫战的胜利时刻,让美国总统发表全世界的反击宣言。

那么现在,请你准备好目睹中国代表在联合政府里一次次力排众议、中国飞行员在空间站里打败了反叛者、中国工程师在水底接通了互联网……

同时请记住,这不是中国在征服和凌驾于世界,这只是中国在团结世界、在引领世界、在谱写吻合我们理想的世界:画面语言一次次以跨地域众生相的、「五大洲四大洋各个角落」的组接,来暗示危难之际的天下大同,但里面牵头的、坚持到底的、接下最困难挑战的、扛下最沉重担子的那个是谁,不言而喻。

《流浪地球1》结束时的高潮段落里,世界各国的车队在一个中国小女孩的感化下,百川归海式地聚拢在几个中国年轻人周围,

《流浪地球2》结束时的高潮段落里,无数种语言先后喊出的「我去」与「五十岁以上全体集合」,作为引线和开端的,是一句中文普通话。

在以前的观影经验里,这都是只有美国人才能做到的号召力。

「我们的人一定能完成任务」,掷地有声,回应的是「这些中国人到底在搞什么」和「当初为啥要把基站建在北京」,揭示出崭新的国际责任或者「大国担当」。

「中国始终坚持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的外交政策宗旨,致力于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些我们在二十大报告里、在《新闻联播》里听惯了的措辞,此刻,正闻弦歌而知雅意地,用故事、感官和情绪的载体,浸润在影像里。

两部《流浪地球》,都选择了春节上映。

春节意味着什么?「国泰民安、山河无恙」也是春节,「万家团圆、一桌好菜」也是春节。

它们结合成了完整的文化层次:人间烟火的微观叙事,背后的家国天下的宏观叙事。

重温本文所概括的两个支点:中国哲学里的人性暖意和道德奇迹,呼应的是人间烟火的微观叙事;中国形象里的携手并肩与同呼吸共进退,呼应的是家国天下的宏观叙事。

迄今为止,《流浪地球 2》已在北美135家影院上映,其中包括30块IMAX 巨幕,不少欧美观众均认为,电影大大超出预期,特效和故事完美契合,「不输给詹姆斯•卡梅隆的作品」。

中国故事不止在对中国人讲,被中国故事打动的,也不止是中国人自己。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个道理还真是总能成立。

其实,中国科幻电影的经历,乃至整个中国电影的经历,多少也和《流浪地球》本身之剧情相似:与其感慨前路难行,不如马上出发,谁也不清楚旅程会经历怎样的艰难与波折,但谁也无法否认,它已经扬帆起航。

如果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那我们自当怀揣最大的浪漫。(作者为影视文化学博士)

(本文来源《观察者网》,授权中时新闻网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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