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石錄】駱以軍/清代壽山石雕老壽翁
图/颜宁仪
唉唉我怎么活了七八百岁
「这一时期的寿山石雕刻在人物表现上具有独到之处,匠师们继承了我国传统的雕刻技法,造型丰满浑朴。在衣纹的处理上多使用阴型钩线以表现衣饰的褶纹,线条洗练,寥寥几刀便把衣服的飘动的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给人以真切自然之感。而在衣服的边缘,则用细密的线条,流畅的运刀,刻绘繁缛有致的花纹,就连极微细的水纹锦地、海风纹地也刀刀清晰,密而不乱,与衣褶的阴钩纹形成鲜明的对比。豪放与婉约,粗犷与细密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在人物面部的表现上,注重以目传神,胡须、眉毛和头发往往用点刻或短冲刀,层层而施,轻重恰到好处。且这些部位及眼仁多染墨,与寿山石温润的质地产生强烈对比,增强了其艺术效果。另外,有的作品在特定部位嵌有宝石珠,如杨璇刻伏狮罗汉像、田黄石观音像,周彬刻芙蓉石罗汉等,也起到了很好的装饰效果。」──引自郭福祥《清前期寿山石雕刻艺术考察》。
这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讯息:「宫中留存下来的寿山石圆雕人物作品实物数量非常可观,这些作品或出自内府御工之手,或出自当时颇有名望的寿山石雕刻名家之手。故宫养心殿小佛堂至今仍保存着清代的原状,其中供奉着一套寿山石佛像,非常引入注目,其石质为田黄和芙蓉,温润细密,纯净无杂质,刻工则厚重圆润,精细异常,符合造像法度,是宫中内务府造办处御用工匠的作品。」
如今在寿山石雕刻史,所谓「远古神人」(其实也就是清初)的杨璇、周彬,后来又知魏开通、魏汝奋。我有一尊清代工寿山石雕的老寿翁,是在永康街尾一家小瓷器铺买的,店主不玩寿山石,所以是当件古玩卖给我的。乱杀价后一件五万元,老实说比起后来,现今那些福州国大师的雕件,动辄五十万、百万,这件清代寿山石老寿翁,真是便宜到让我为这位雕刻师感到难受。
它是用一颗「白寿山」(也就是白芙蓉)雕成,衣袍部分上一种颇美的青蓝色,但寿翁的头、手,以及一手上捧着的一只小鹿,都是原来那老芙蓉的莹白,因年代久远,那白寿山变成一种象牙白,其中略可感到这几十年来对芙蓉大出,可以挑其中最高端百分之一者成章,或做小雕件的奢侈。后来的千禧结晶芙蓉,那个晶莹细腻,我猜在清代白芙蓉出矿少,顶料做章,称为「石后」,这种拿来当人物雕件的「白寿山」当时一定是较次之品级。
但或时光久远的「老性」,那寿翁裸露出的,整张脸之上,像外星人那样不合正常人形貌的长脑袋,以及纤长手指,还有那只我猜原本应也绘上梅花鹿色彩,但现已褪光,露出石料本来的凝白,甚至颈到胸一块晶冻。那老寿翁的大长脑袋,显示这白芙蓉质地之美,那种浸润于无声的,在被长期把玩的老和田白玉,或清代老青花或粉彩的白釉地,都有的凝、老气、将火光压黯的,牙黄或牙白。主要是,他开脸开得让人有一瞬被其宛若真心之眉眼,吓了一跳。老人肿泡的眼袋,瞇成两条缝的灵动眼形,但并未闭上,微露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不被凡人看见的低垂内敛,配合著悬胆鼻和长须髯之间,红唇露齿似笑非笑(褪色的齿列兼有种细微斑驳的黑描线,使得这老寿翁有种台湾乡野老人吃槟榔造成的烂牙亲切感),两颊堆拱,鼻梁弧形如此自然写真,这老寿翁的脸、表情,就让我想起我大学时那位老系主任,一定当时在中国江浙就有这样的脸貌的老头。
这么活灵活现的一张脸,但额头以上是那么怪异的长鹅卵的脑门,且中央微微凹一小洼,那整个是以白芙蓉的细腻但又吃了时光包浆之圆润顺手,我确未曾在其他画片、木雕,或民间粉彩瓷上,见过有绘老寿翁者,带有如此逼真,人类确曾在某一瞬情境,浮现出唉唉我怎么活了七八百岁的,一种暧暧内含光,完全瞭人世总总无明的长寿老头的神气。
一般说看雕件看手指,他的手指也是如可拨弦或吹箫时变换按不同孔洞的灵活,左手上举轻持一枚应是仙丹之丸,右手捧着一只小鹿,那鹿的灵动,感觉独立切下,放在某章上,就像周宝庭雕的鹿钮章,灵光一握之神品啊。整个身躯的染青色的长袍,所谓「吴带当风」,宽袍大袖,袖口内翻处,如瓷器口沿一小灯草白,朝内另一内面棉布衬,而袍之松卸沿肩、手肘举起、脚形成箕状舒服斜坐,一膝垂直、一膝平贴地,那衣褶不同处的垂坠、流纹,甚至长胡下方,以及清癯肚子处用衣褶形成那种中国佛造像已极成熟的「褒衣博带」,雕刻师游刃有余掌握那布料贴腹的,布料与身形轻微拉扯的「软」、「松」、「贴身」,但又有一种「空气晃动」之感。
我在此记下,自己偶然缘遇,这样一尊清工无名雕刻师雕的寿山石老寿翁摆件,并非敝帚自珍,拿个老玩意沾沾自喜。不,我反而是在这样一件,不可能如那些拍卖场上,最顶尖的,譬如石卿、王祖光、石癫、周宝廷,甚至郭功森,乃至林飞,他们各自让人屏息轻叹,在菩萨、罗汉、仕女造像的鬼雕神工,而石材本身就是人间难可触及的,发出梦之光辉的,寿山三色荔枝冻、彩虹旗降、最顶级的白荔枝冻、三彩芙蓉晶、最顶级的黄杜陵冻……感觉那整个压在过去一百年,而在后来的五十年,一种技艺在集体攻坚(譬如景德镇也有这种不可思议,攻克柴窑高温焰中,釉之无限趋近的烧永宣青花、斗彩,清代各种官窑单色釉的天才老师傅;龙泉、建窑、钧窑,这种超级强大工匠技艺,各地高峰皆有神人出啊),似乎、似乎,活在现代这段时光的高兆、毛奇龄们,也无法进入那神殿,如佛经描述的,从阶梯、地砖、流泉、拱顶勒柱,全是金银、珍珠、各色宝石玛瑙、珊瑚铺成、建筑,然后才在其内幻化神妙宇宙之奥秘。
这是跨度五百年的心灵地层考古学
我自然有一种感慨,这曾在也就四百年前,让文人第一次握进自己、独立的心灵,脱离了数千年玉文化那必然要国家集权才得以琢造之,有造办处玉匠以全部创造力、国之威仪的坚硬之玉,找到这样盈盈、柔而易攻的,晶莹软石,寿山石成为清,至民国以降,文人性灵的小载物,它其实是烂漫于晚明文人与市井杂共,从徐渭、陈洪授、李贽、汤显祖、袁宏道,一直到明复灭,如张载的《陶庵梦忆》,乃至再隔两朝如灿烂星河瀑布出现的曹雪芹,有清之高压,乃至晚清之世界之铁船洋枪砲,摧毁这个古代梦境,但一直与魂飞魄散的文人痛苦心灵,相依傍的,不是这样小小一方寿山石吗?
为何一尊清代不知名雕刻师,雕的这样一尊气韵、灵光、技艺皆合于那样长时光,文人清供之品器的神仙雕件,价格不及现今国大师一件作品的十分之一?且无法引起收藏激情或研究投入?
这有一个笼罩其上的大钟,其实以更拉长的时光看,也就是这样三十多年,如果我们有足够长的时光播放,譬如,若人们更沉静、谦卑、知畏,以后来的我们,意外挖掘出青州那不可思议的龙兴寺佛造像地下窖藏,北宋时的僧侣,把之前历经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不同时代雕刻语言变化差异的,因战乱,或三武一宗国家动员的摧毁,那些毁坏的佛菩萨石雕、木雕、金铜雕、泥塑,一起埋藏。
我们用一代人短短一生,都无法解读,那些美到让人心碎,但又断肢残骸的,微笑的菩萨、眼神如此温柔的菩萨,所谓一路从希腊人的雕塑、罗马人承接的雕塑,穿过古印度,到中亚所谓犍陀罗,一路传进魏晋南北朝,刚犷的石窟大佛,逐渐汉化,和此间胡汉混血的政权交迭,所谓儒教与道家心灵的不同次汇流、混音、相浃相浸,才能有后来整座展列在我们眼前的,由破碎形貌的佛菩萨们,却让我们看见人类极长时光之悲、惧、离、难,那曾经企图给予生之梦幻,给予承托的神性。柔美的微笑,轻盈站在由倒龙吐出的莲座飞行器,一种对「未来」的美丽梦想的大愿。
这是跨度五百年的心灵地层考古学啊。
这样回头看我们有幸遇见的,寿山石魔怔般的三十多年黄金时光(在人类历史,那么短如黄粱一梦啊),其实是一百年的文人心灵痛史,也是四百多年前「遇见」寿山灵石的这个「被如来佛用巨掌压住五百年那么长的」,活的、福州雕石技艺层层累叠,在这未来或五百年后的人们观之,那时光琥珀中的这极短一段时期,激迸的强光与激浪拍打半天高。「技艺」与「绝稀之矿」,看似对作,懂收藏大师工技艺的藏家痛斥满福州市场如癌细胞乱扩各种粗俗品味之粗工,但掌握了最高殿堂的雕石顶尖话语的,其实是老一辈被国家动员其传统技艺「创外汇」的真正手艺人,而后由国家颁订大师名衔。而后就是风水轮流转的大买家大老板。那就是一种对较长时光缺乏想像力的,只能把激爽全炸、全赌在十倍百倍的金钱天文数字。所有人都被这个超现实、百年难遇的「大水法」困住了。
这一批寿山石雕大师「技艺」之奇,直如活的福州东门、西门,乃至互相吸收的雕石博物馆级天才涌现,他们的艺术性之夺人心魄,其实光我之前记怀的江亭先生的《抱石澄怀》中可以一件一件细品。或我之后也会以不同章节,仿高兆《观石录》之意,追记我曾有幸因亲近台北「寿石雅集」诸位藏石老前辈,某几件神品。但我这篇短促心念想说的感慨:在这些上世纪八十年代,因缘际会,台港日藏家以之前与大陆断离半世纪、犹从那些心怀寿山石之旧梦的老玩石者,传下的梦中已星灭之晚清、民国秀异雕师的那个美,竟突然叶公好龙,龙竟降至眼前,不,整个像狮子座流星雨的目不暇给之神技各显神通,可以想见那时的台湾藏家,神迷心荡,狂收藏这些百年难遇的,郭功森、林亨云、石卿、王炎铨、周宝庭、王祖光、冯久和、林元康,乃至当时还是年轻天才的郭祥雄、郭祥忍、林飞、林文举、潘惊石、郑世斌……而譬如「雅集」中的杨医师,则是在那样的金光烂漫时光,沉静的专门收藏非常难觅的林清卿的薄意雕作品。
但这又跳转十年,在千禧年后炸开的寿山石价格狂飙的深水大炸弹,后面的集体心灵,因石之绝美而起,亦因石之绝美而栽进人心疯狂倒影,认真说,并没有邀请文人进场。文人不是在十年二十年间,焚香养锦鲤穿古装也写水墨,心思那某一件自己将要雕出的作品,可能就是一件百万元的高价商品。这在上世纪那些仓皇逃难,像从冷水打捞犹瑟瑟发抖的,五、六○年代台北,那些隐密小聚玩寿山石章、玩青田石章的,把一百年的老文明大船撞上其父辈根本无从想像的巨巍超大新世界冰山,深切和自己命运裸命思索的爱石者。他们可是章太炎的学生、王国维的学生、鲁迅的学生,或留法,或深懂魏晋思想、中国诗词史乃至元明戏曲的,真文人啊。他们如能与后来福州这些雕刻技艺超神入魔的雕刻大师,秉烛夜谈、迷醉谈石,谈他们手指雕刀下的观音、古兽、游园惊梦、山水画境,聊聊晚明性灵那追求个人心灵之自由性……那是多幸福之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