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梦蝶二三事 1
骑楼下的诗人/已故画家席德进1972年以周梦蝶为模特儿创作《诗人》,画中周梦蝶盘坐、神情若有所思,在当时明星咖啡屋楼下摆书摊。这幅《诗人》现为台北市立美术馆藏。(本报资料照片)
周梦蝶手稿。(本报系资料照片)
周梦蝶的第一本诗集《孤独国》成经典,书名三字也成了他的「注册商标」。(应凤凰提供)
1 我说周梦蝶
记得是一九七五年,因为想到周梦蝶是河南老乡,就拜托徐进夫去邀周梦蝶来我家吃一顿河南人爱吃的绿豆丸子。他俩到我家后,听我说到绿豆丸子,周梦蝶就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绿豆丸子,他从未吃过。
听到他这样说,我大吃一惊,你不是河南人吗?原来他是河南南部淅川县的人,生活习惯与北部黄河边上开封、洛阳等地区的物产和生活习惯是不同的。后来才知道,河南中部的叶县以南是楚国,叶县以北就是魏国了,文化也很不同,《庄子》书中提到的叶公子高就是楚庄王的玄孙。
这一年很特殊,好友陶蕾,也是喜读新诗的人,这年也从美国回到台湾,于是我二人加上周梦蝶还有徐进夫,时常共约出游。有一次到承天寺拜见广钦老和尚,他是从福建来台湾的,听说他在福建山中修行,有一次进一个洞穴打坐,原来是老虎的窝,老虎回来看到和尚坐在牠的地方,就在门口犹疑,老和尚也看到了老虎,但他说,自己心想如果欠老虎命,就被牠吃掉算是还债,老虎后来就走开了,大概和尚不欠牠命。
说起周梦蝶,虽然说他自在潇洒,但他的确是个不会照管自己生活的人,饮食不定时,又不注意营养问题,譬如喝咖啡,一杯要放六块方糖,可能是身体的需要,不免产生碳水化合物过多,蛋白质比例不足的现象,胃发生溃疡,记得是七零年代末,在荣民总医院动手术切除一部分胃。
医院常常人满为患,由于他胃出血,急症到医院,在急诊室被送到手术室开刀,我们赶到医院去看他时,发现他手术过后,却仍被送回急诊室,因为外科病房没有空位。
那个急诊室,人声嘈杂,有车祸受伤的患者,血淋淋的,家属哭哭啼啼,吵闹喧哗不堪……。
见此情况,立刻回报南老师,当时陈行夫在办公室,当即连络他在医院工作的友人,希望安排周梦蝶能进入病房休养。
不久得到消息,周梦蝶已被安排进入病房了,据说是一个姓蒋的有力人士,是周的粉丝,特别安排借用非外科的病房。
2 周梦蝶的诗
不久前,看到台湾《联合报》副刊上的一篇文章〈爷爷周梦蝶〉,当时我就想写一篇〈老友周梦蝶〉。虽然如此想,但却没有时间写。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是二○一九年一月廿三日,有一个台湾的知名作家林清玄逝世了,网上刊登他一篇文章〈武昌街的小调已经唱完了〉,说的是周梦蝶和周的诗……于是记忆中周梦蝶这个老朋友的种种,就不断在脑海中涌动,他这个人,他的诗……他的种种一切……
林清玄这篇文章,说的是周老在武昌街摆地摊时所写的几篇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节录):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与钵吧
且向风之外,旛之外
认取你的脚印吧
这是周梦蝶的诗,这是诗吗?是的,是白话诗,是诗人的诗,只是周老这个人的诗,诗中又有「盂」,又有「钵」、「如意足」之类佛门的语言器物,所以后来有人称周老「诗僧」。
看到周老的这首诗,会使人联想到昆曲中一段唱词,描写建文帝因成祖篡位,他只得出逃的情境。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李玉《千忠戮》
周老的诗似乎也有一种超然的韵味,在山河大地之间,背起行囊,一盂一钵走天涯的情状,那个孑然一身,四大皆空……看到这里,不免想到周与佛门的因缘、禅宗的关系……
3 周梦蝶与南怀瑾
最初知道周梦蝶,是因为看到他的诗,那是六○年代中,他正在武昌街摆地摊,当时有一个诗的月刊《蓝星》曾刊登过他的诗。友人庞祎从美国回台找到周老,向他问几个禅修的问题。为什么问一个诗人有关禅宗的问题呢?但是周老对她说:「你还是去问南怀瑾老师吧。」
原来在六○年代初,周老就曾参加过南怀瑾老师所主持的禅七,而且不止一次。
说到这里,就要说一说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记得是二○○一年的一天,杭纪东邀周梦蝶和我,中午在台北国际会议中心二楼凯撒餐厅聚会,与主人同来的还有陈小姐。
我们四人边吃边聊,不知怎么的,话锋转到了禅七。我忽然想到,周、杭二位都是四十多年前参加过南师怀瑾先生主持的禅七,一定有些不平凡的经历;因为在那个年代,参禅学佛的人,多是真正诚心向道的人士,而且参加的人数不多,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周梦蝶立刻说了他的一段往事:
那次是在基隆十方大觉寺(估算是一九五五~一九六○之间的某一年),参加的约有二十人左右。
禅七开始不久,南师说了一个话头叫大家参:「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
又一天的上午,立法委员杨管北(也是复兴航业公司董事长)首先说了他的答案;另有一位长者,也说了自己的心得。接着周梦蝶也说话了,那时他才三十多岁。南师听了他的发言后,说:「古之再来人也!」
晚上小参时,南师评论了大家,给杨管北委员的答案九十二分,另一位是八十四分。南师不再说了。周梦蝶站起来问:「老师,我得多少分?」
岂知南师把两眼一瞪,大声喝道:「莫妄想!」
这一喝「莫妄想」,雷电般震撼着。周梦蝶对我们说:大大的受用。(我猜,后来他的那些激荡心神的诗,都可能是这一喝的回响吧!)
周梦蝶在叙述这段往事时,模仿着南师的口气,大喝一声,当时震动了餐厅中的中外客人们,纷纷转头向我们张望。
我太兴奋了,立刻提议周梦蝶写下来,这个故事多精彩啊……。
杭纪东连忙打岔道:「把这些公案都收录起来,编成一部《续续指月录》才好。于是大家更兴奋了,又一同转移到杭纪东家中(后来又有一位高君也来了,他也是参加那次禅七的),继续讨论如何推动这件工作,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散。
可叹的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许多人早已作古,有些人则散居海外,也有些人垂垂老矣,《续续指月录》遂成梦幻泡影,好不泄气!(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