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狸男人

图/米各

在校园的西北角,有一块原来是机车停车场,但后来因为地权问题被地主收回,遂荒废成杂草丛生、流浪猫狗聚集、各种野生鸟类在此觅食的畸零地。虽然是一块面积不太、边界不整齐的地,但四周植有树干高大、枝叶茂密、不时掉落的果实还会引来赤腹松鼠来捡食的榕树、樟树、和湿地松;几棵垂挂着有些营养不良瓜果的木瓜树;靠近地面还有根茎粗短、叶面宽阔的姑婆芋。从这块畸零地的地界望过去,是一片已废弃的旧眷村聚落,拆得只剩下几片瓷砖贴做的墙和地板,上面留有年代久远仍未被撕去的广告海报,散发出一种凄凉冰冷的气味。

我就是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那位肩上爬着果子狸的男人。

那天他的衣着随兴却流露不俗品味,匀称修长的身材已很引人注目,但最让路人在意的,是他左边肩膀上那只果子狸──台湾民间称它做白鼻心,就是因为它的脸上从上额到鼻端有一道白色带纹而来,果子狸的台语叫kue-tsi-ba,「麻」就是猫的意思,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过大人抓到过果子狸,把它关在笼子里,用苹果喂食,但它一直像被过度惊吓瑟缩在角落,眼睛不停望向身旁,那应该是生活在野外的动物与生俱来的警戒眼神,没有像被豢养的宠物那种会和饲主对望的眼神。那时就听过大人用台语叫它的名字,对于最后一个字读像「麻」而觉得很有想像力,像是有种充满原始野性的、难以驯服的力量,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时大家纷纷对这个男人投以惊讶的眼神,并不全然因为那只果子狸,而更是十多年前,世界才刚从相同动物的体内,认识到一种威胁全人类的病毒,人们也才真正认识这种动物──病毒的宿主,它们不仅不应该成为人们餐桌上的菜肴,恐怕也不适合从野地被驯豢成宠物;毕竟,人类已经因为错误的伦理关系中受到极大的伤害,其实根本不必诉诸环境或动保的观念,人们就已经直觉地知道,那只果子狸已经不能用「好可爱哦」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那不是我们在卡通里所看到的、被夸张赋予无邪的圆圆眼睛、蓬松跳动的尾巴、温柔无害的表情的印象,而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养这样的动物?

记得看到果子狸男人的那天,教室里戴着口罩的同学们,保持安全的距离,正在低声的分组讨论;我望向窗外,他正从那块畸零地旁的小径走过,略显得意的望向四周,不时用右手逗弄肩上的果子狸,我从窗外看出去的风景,如果暂时忽略周遭真实的世界,那时窗框好像变成画框,而窗外的风景好像成为一幅画,那个男人像是戴着动物毛草制成的披肩,走进一片满布树木和植物的花园里。

那天上课,我谈到写作的人如何透过观察,认识并介入这个世界,对细节的观察、认识和想像愈深,就愈能掌握这个世界的奥秘;我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同学们是否在生活中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人?你对这些人的观察和认识是什么?你们觉得这些人有什么样的故事?你们对这些人的想像是什么?」

同学们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接着问:有没有同学注意到有一位女士,不论晴雨寒暑,永远穿着黄色的轻便雨衣,手里抱着一个小提包,在路上安静而专注的行走,有时候坐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吃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食物,有时坐在便利商店,吃着应该是店员送给她的食物,有同学注意到她吗?大家觉得她身上可能有什么故事呢?被孩子弃养放生?被丈夫恶意遗弃?受不了家庭的压力离家出走?对了,她最常出现的地方,是校牧室前桌椅区,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画面就像是迷路的羊,在寻找回家的路,而她或许知道,耶稣就是寻羊的牧者,永远在寻找迷路的羊。

「同学曾遇到身上爬着果子狸的男人吗?」我继续试探的问。「果子狸?那是保育类动物,不能私自饲养吧?那是违法的。」回答问题的是生科系的同学,正试着动用他的专业知识回应我的问题,这是很正确也很安全的回答;请问同学,如果你们看到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观察或想像呢?我想把这个问题留给大家,下次上课再请同学分享各自的想法。

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再也没有遇到这个男人,再次遇到,他的样子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头发理成小平头,眼神呆滞,右手看上去是偏瘫,左手推着推车,上面载着各种回收物品,缓慢地在路上走着,当然那只果子狸已不在他的左肩上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惊讶,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事,不过我猜想,那应该是某种极现实又极其残酷的意外发生在他的身上,就像医药新闻无数案例中沉默的一个,可是他出现时的画面,行人无声在他身旁行走,都唯恐碰到他的身体,连眼神也没有任何接触,他的眼神无意义的望向四周,没有焦点,仿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不能触碰的存在而已。那样的眼神让我想起被关在笼子里的果子狸,那是相同的眼神,他身上的果子狸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好像变成了果子狸,成为一种让人们感到恐惧的存在。

我一直觉得果子狸男人像是某种隐喻,对于身处在国门之都的人来说,自从2020年疫情爆发以来,像是带着某种原罪、某种不知名的病毒,如同那只让人充满怀疑和恐惧的果子狸一样,我甚至以为,是众人的眼神和怀疑的心情伤害了那个男人,是他承受了所有的责难和罪,才让他变成不良于行的样子。

从穿着入时变成捡拾回收物的人,这个过程不会是跳跃式的,而应该是连续性发生的过程,但是伤害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毁坏破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美好的事物突然成为过去,让人再也想不起来。

校园中那块畸零地,因为复杂的产权问题,反而让它变成三不管地带,放任多时的结果,好像连阳光也照不进去了,渐渐的也堆积了许多废弃物,变成像是一个黑洞,把所有被遗弃的事物都吸进黑暗里,经过的人或许会嫌弃它脏乱,但却从来没有想过,是它默默吸纳了这个世界负面的能量,也清洗了世界的脏臭,就像那位果子狸男人,尽管在他的推车上能载的回收物是那么的少,甚至会让路人觉得那根本卖不了多少钱啊,可是我却感觉到,那些空瓶罐、废纸箱、废铁容器就像是他曾经拥有的世间之物,被抽掉灵魂后所賸下如空壳的形体──啊,还有一只被绑在推车上的绒毛玩具,一只尾巴的毛几乎已经脱落的小恐龙,眼睛还看着前方,就像那只果子狸一样。

只是这次,它变成了替罪的象征,古碌打转的眼睛是它留给世人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