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鄉下人家】凌明玉/育苗店的女性主義

小小的育苗店还兼卖鸡饲料和杂粮,穿透骑楼的阳光照射在纤细的芹菜苗上。图/凌明玉提供

摆在厨房墙边的酪梨苗成长龟慢,每天站在水槽洗涤蔬果碗盘,总下意识望着长不高的酪梨苗,我想这树苗大概不想住在这里吧。

这时就想到乡下人家附近那家育苗店,隔三差五,我们总要四访五访,我和J都喜欢和老板娘聊天。

小小的育苗店还兼卖鸡饲料和杂粮,茄子幼苗伸展着宽大的叶片。图/凌明玉提供

夸她的苗长得好,她不动颜色,俐落整理苗株的手指不曾停歇,剪刀喀擦喀擦整排培养小盆落进袋子递上,方回过头闲淡回我,这些苗都我先生种的不是我。

语意看似防备,后来得知老板娘也爱育苗,有朋友整出畸零地让她栽植各式种子,或者盛赞都给男人领走,她只能远离土地日日看店,心中略有不平吧。

个小玲珑的老板娘总戴红色渔夫帽配上口罩和袖套,厚重的夹棉背心绑着撞色围裙,让人注目的还有雨鞋。她的脚特别小,在店面纵横移动十分灵活,经常以为她还在苗架那头,倏忽却瞥见她好整以暇返回柜台擡起手指按着计算机了。

J说,买培育好的菜苗可降低失败率,岂料世事不让人如意,有时整批菜苗成为蜗牛吃到饱的盛宴。随之老天爷也不让人称心,冬季刚播种,菜苗只须来个北极急冻寒流,蜷缩的菜宝宝只得在想像中变胖又变高,夏日台风吹拂酷暑干瘪阵亡的苗亦不少。

戴红色渔夫帽的老板娘,忙碌地整理摆放在骑楼的菜苗。图/凌明玉提供

不论小店小摊,只要有买卖关系的陌生接触,我惯常喜欢和店家老板问东问西问营生小事。而每回到育苗店我总是格外期待,或许,因为那是有生命的店,店是活的,菜苗和人都是生意盎然。

「有没有什么苗特别难培育啊?」有次无心地探问老板娘。

她头也不擡忙着分株架上的小苗说,「没有,所有的苗都一样。」

但又忽然意味深长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补述:只有你们这种半路出家玩农事的都市人,才会将种菜育苗分成容易和困难的,对我们来说,所有的苗都一样,耐心照顾呵护,爱它就长得高长得好。我回望着她,也自行补述。

每回见她沉静利索的搬运种苗,总浮现一幅属于育苗店的女性主义,那是我不需要自己的房间,我的种苗就是我的世界的极致自信。

一日,我和J又去店里采买些高丽菜苗,预备栽种后两个月,能在春节时分采收。老板娘仍是夹棉背心红围裙束身,踩着紫红短筒雨鞋奔进奔出,只见她俐落地将育苗的黑色塑胶盆整排剥除,悉数装进袋子。

「咦?你们都不用上班啊?」她像是想到什么擡起头问。

我们相视大笑,J立即回复,「我们现在就是在上班啊,买了苗,快些种下去,这个工作得非常有效率啊。」

J描述效率的眉眼同时飞扬笑意,绝非以往被电脑报表工作曲线制约的苦笑,也不是那种即使感受到快乐的事,总是迅速笑脸一抹而逝,无法容许自己过于欢愉的紧绷。

相较他退休前几年,镇日被电脑背包紧压的肩头,眉间始终松不开的结,不分日夜和休假总是讲不完的电话,连在国外度假都要抓紧空档越洋开会,那种工作效率绝不可能让他嘴角浮现此刻这种弧度吧。

老板娘不语,口罩下的嘴角是否浮现笑意亦不可知,大疫来时这一年,我们蒙着半张脸,看不见的半张脸,只能猜测。

有次评审工作繁重,又有半月未能涉足乡下人家,一面阅读厚重稿件一面挂念网室里新生的草莓是否安好?

「欸,育苗店老板娘问妳最近怎么都没来?」手机忽然冒出J的讯息。

瞬间,我有一种被老朋友思念的甜蜜感,立即和J说,明天就搭客运去,来交流道下站牌接我去育苗店。

刚好J也决定再去补充一批菜苗,我一见老板娘便微笑说,我来了喔。

她毫无表情的将苗株细心装袋,余光瞥着半蹲一旁忙着为南瓜苗拍照的我,呶呶嘴问J,这个,会帮忙吗?

我们再次相视大笑,J忙不迭回说,她会帮忙吃。

这回三人都点头同意我的贡献,有人种菜就有人赞美丰收并帮忙歼灭,农夫才有成就感嘛。

将新购菜苗妥善置放后座,我们得赶在邻近工厂下班车潮前回返乡下人家。在车上我们回味老板娘的反应,途经镇上的五金超市,J停车,说去试一双短筒雨鞋,他说日后去菜园摘菜穿着雨鞋比较安全。

J鲜少送我礼物,到菜园数次,我总是穿着球鞋,像是去踏青或是体验自然生态的城市乡巴佬,他也只让我帮忙摘草莓或小番茄这类少女心喷发的农趣活。

当我踩着紫红小格纹雨鞋在五金超市走道来回踱步,揣想一位农妇该如何走路,脚下的鞋有些面熟,啊,像极育苗店老板娘那双。

穿上这双鞋仿佛标志着来到乡村安居的我,从此,开始作为农妇的生活。

在自家厨房套着雨鞋走来走去,果真安适且抓地力强劲。或许,下次我可以跟育苗店的老板娘说说,菜园的重活可能愈帮愈忙,但穿着这双雨鞋,至少可以帮上远离城市来到乡间的那个我,走得更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