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大選的遺留裂痕:媒體、融入與國族認同

一夜过后,选举结束,一天又平安的过去了,感谢荷兰选民的努力...。 图/美联社

荷兰国会大选终于落幕了。目前执政的最大党派自由民主人民党(VVD)虽然损了几个席位,仍拿下33席,保持它做为荷兰第一大党的地位,遥遥领先紧追在后的自由党(PVV),击败了选前被国际媒体认为极有机会成为新任总理,将荷兰带向脱欧、关闭国境、驱除穆斯林移民的极右派领导人物怀尔德斯。

紧接着英国脱欧与美国川普当选,荷兰被看做是欧洲是否会向极右派与民粹主义靠拢的前哨站,加上自由党在民调上多次领先成为第一大党,国际媒体开始把目光投向一头金色怪发、言行与川普十分相似的自由党党魁怀尔德斯。以荷兰向来开放宽容的国际形象来看,这样的人物居然可以走到角逐总理地位这一步,已经相当不可思议。

一头金色怪发、言行与川普十分相似的自由党党魁怀尔德,或是荷兰这回大选,给世界留下的第一印象。 图/法新社

▌忧心忡忡的国际媒体

但怀尔德斯真的有机会成为总理吗?

从选前最后的民调来看,领先的自由民主人民党与自由党都无法取得30席以上(总席次150席),随后几个党派的支持率大致相同,都在20席上下。这也意味着怀尔德斯离半数(75席)一直十分遥远,要独立执政是不可能的。因为荷兰向来是以多党组阁执政,没有任何政党可以大到拥有半数以上的席位。以这样的政治现实来看,怀尔德斯连想进入多党联合政府都很难,因为左派政党不可能愿意跟他联合执政;偏右的较大政党,比如说自由民主人民党与基督教民主呼吁(CDA),都已经多次明确地承诺绝不会与怀尔德斯组阁,如果选后反悔,可能会遭到选民唾弃。

因此,怀尔德斯的党派即便成为最大党,他也不可能执政。另外,自由党不过拿下20席,只比上届小增5席,这甚至比不上怀尔德斯2010年拿下的24席。

既然如此,为什么国际媒体对荷兰的选情,仍如此忧虑?这当然不只是因为怀尔德斯跟川普有得拼的怪发型,也不只是后川普时代的穷担心,而是荷兰脱欧派与极右派支持者在英美的胜利之后,声量越来越大,加上荷兰近年来关于种族冲突的事件激增,这些因素让人开始紧张,是不是荷兰也会步上美国与英国的后尘,更担心如果连素以宽容开放闻名的荷兰都将沦陷,接着也可能发生骨牌效应,进一步加速欧盟的崩解。

怀尔德斯(中,金发者)最终只取得20席,而未能挑战现任总理吕特(右三)掌握的33席与最大党党魁的国会影响力。图为选后隔天,总理吕特召集国会各党领袖,共商选后大计。 图/法新社

觊觎。仍是最大党党魁的吕特(坐者),仍是总理大位的最大热门。就算怀尔德斯(左一)在后虎视眈眈,而崛起的绿色左线(左二)等左翼政党也不大可能与极右合作。 图/欧新社

▌媒体造就的怪物?

外国媒体如此地忧心忡忡,大举涌进荷兰,驻守在怀尔德斯所在的国会大楼等待选举结果,以为自己又要报导另一个民粹领袖得意洋洋的胜选宣言。没想到,极右派的声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说来这选举结果并不算意外,与选前的民调差距不大,但有美国大选与英国脱欧民调失灵的前例在先,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只是怀尔德斯的支持率,显然无法与川普或英国脱欧派相提并论,前者从未超过20%,后者则是与对手五五波的摆荡,加上前面已经介绍过的荷兰多党政治,怀尔德斯的威胁性其实不大,他的得票率多寡只有象征性的意义。

即便如此,国内外媒体还是倾注大量的媒体曝光率给这个争议性极大的候选人,每当他发表了什么争议性的言论,就立刻传遍荷兰各大新闻,甚至登上国际版面,膨胀了他的政治影响力。尤其是,如果我们考量到自由党其实是一个一人政党,正式党员只有他一个人。根据荷兰法律,只有超过1,000名党员的政党可以申请高达25万欧元的政府补助金,怀尔德斯的一人政党当然无法申请。

没有党员,自然也无法收取党员费,因此PVV的收入绝大多数仰赖捐款,而他最大的金主竟然来自美国的保守派作家大衞霍洛维茨所创办的「大衞霍洛维茨自由中心」(David Horowitz Freedom Center)。但钱大多花在他的维安费用上。因为长年来攻击伊斯兰教、侮辱摩洛哥移民与荷兰的穆斯林,怀尔德斯收过的死亡威胁罄竹难书,需要24小时的维安保护。

因此,自由党没有钱办造势活动,很少与支持者互动,不管到哪里,他身边总是被层层的维安人员包围起来。他的哥哥在接受德国媒体访问时说:

他喜欢说他代表人民,但大概少有政治人物像他那样,与人民的互动那么少。

那他要如何把讯息传达给他的选民呢?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主流媒体给了他免费的宣传机会,再者就是新闻稿、社交网站与新媒体。怀尔德斯的支持者追踪他的推特讯息,在脸书上互相串连,在新闻底下留言表白支持他的立场,也为他做免费宣传。

「欧洲能撑过新一波民粹主义吗?」与法国的勒庞(左)类似,怀尔德斯(右)每发表争议言论,就立刻传遍荷兰各大媒体,甚至登上国际版面。 图/《时代杂志》

不管到哪里,怀尔德斯总是被层层的维安人员包围起来,就连投票也不例外。 图/美联社

▌极右派的政治空间

怀尔德斯是一只媒体养大的怪物。当然,这不全都是媒体的错,而是荷兰社会里,确实是有这样的政治需求,如果没有怀尔德斯,也会有其他的人取而代之。根据荷兰民调机构Ipsos做的调查,自由党的支持者男性多于女性,通常是较低与中等教育程度,比一般荷兰人更关注政治议题。他们对自由党也特别地忠诚,有高达56%的支持者表示完全不会考虑其他党派,其他党派的死忠支持者则只有20-30%。

曾经访问过64名自由党支持者、写成《怀尔德斯之路》(Wegen naar Wilders)一书的社会学家Koen Damhuis分析道:

既然这些人觉得自己除了怀尔德斯以外,找不到其他人愿意聆听他们的问题,或至少不要被指着鼻子骂是「种族主义者」、「恐伊斯兰」、「民粹」、「愚蠢的乡巴佬」,他们会对怀尔德斯如此忠诚也就没没有什么值得意外的了。

我们的面具。自由党支持者们觉得自己除了怀尔德斯以外,找不到其他人愿意聆听他们的问题,或至少不要被指着鼻子骂是「种族主义者」、「恐伊斯兰」、「民粹」、「愚蠢的乡巴佬」。 图/法新社

▌荷兰价值与「正常的荷兰人」

他们觉得怀尔德斯说的,摩洛哥移民犯罪率高、融入低、成为激进伊斯兰教义派的机率高(有80%加入ISIS的荷兰人是摩洛哥裔),因此应该要「少点摩洛哥人」,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说出「事实」,就会被那些都市里的左派菁英说成「种族歧视」。

也有一部份人担心的是荷兰价值的流失,他们认为「不宽容」的伊斯兰教义与荷兰开放自由的世俗主流价值冲突。比如说曾经接受许多国内外媒体访问的男同志丹尼,就直指他之所以支持怀尔德斯,是因为他曾经因同志身份被摩洛哥移民欺凌,他认同怀尔德斯的观察,认为穆斯林的生活方式与荷兰格格不入。

这些忧心或许其来有自,但也无疑是以偏概全;在荷兰目前的政治框架之下,这样的言论除了自由党之外没有生存的空间。这也是为何右派的执政党在选战开打之初,就很努力地提出相似的、但较温和的版本来吸引这些选民。在一月下旬选战白热化之前,党主席、也是现任与下任总理的马克吕特(Mark Rutte)就抢先发表一封公开信,要求荷兰境内的移民谨守「正常」的行为规范,要不就「离开吧」。

可想而知这封信招来国内外的严厉批评,但对他的吸收极右派选民的如意算盘来说,却非常地重要。他给了这些在当前政治版图里找不到落脚之地,只好向极右派的臭水沟靠拢的人们,一个走出来的机会。

他试图改变极右派的「移民滚吧」的论述,「只」谴责那些不遵守荷兰价值与规范的人,认可这些极右派选民有资格对这样「反荷兰」的行径生气,然而强调任何其他接受荷兰价值的人,都可以留下齐心奋斗,为这个「好棒棒」(gaaf)的国家共同努力。

「选择政党,就是选择你要站在哪一边,跟谁站在一起」阿姆斯特丹的街头,一张海报上如此写着。提醒着选民们这场选战,不一定只决定着荷兰人的命运。 图/美联社

▌土耳其因素

这步险棋或许有它的作用,但也有可能落得两面不讨好,过度强调国族主义会让偏左的选民心生反感,也可能因为不够激进动摇不了怀尔德斯的忠诚支持者。还好,土耳其给他送来了一记好球。

荷兰国会大选前不到一周,因荷兰拒绝土耳其外交部长来荷为其四月份的修宪公投造势,又在鹿特丹强势送走了不听禁令硬来的土耳其家庭部长,不仅在鹿特丹引发暴动,土荷双方也产生了严重的外交冲突。乍看之下令人费解,为何双方姿态如此强硬,情势又为何恶化地如此迅速。尤其是土耳其一方,除了指控荷兰是纳粹、法西斯、胡乱指控荷兰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在波士尼亚内战谋杀了8,00多名穆斯林注1,土耳其总理甚至向欧洲人权法庭对荷兰提出控诉,并关闭了荷兰大使馆。

而一向小国之姿以和为贵的荷兰,也少见地态度强硬,不仅不理会土耳其要求道歉的声明,更反过来要土耳其就其「不合理的发言」道歉。

但说来并没有人真正担心这场外交危机,因为很明显地,整个事件都是双方操作选举造成的,荷兰媒体多半认为这场纷争会随着选举落幕而平静下来,也有新闻评论员认为,吕特是故意让家庭部长凯亚(Kaya)抵达鹿特丹才动手驱赶她出境,借此展示他的魄力与维持荷兰主权的决心。

果然,事后荷兰媒体政界像说好似的,一致褒扬吕特处理这事件的强势手段。一方面在这个反移民民粹思想弥漫的选战之中、在大选前的敏感时刻,没有人希望选民认为自己是胳膊往外边弯的叛徒;一方面也希望压制怀尔德斯利用这个时机,煽动民众反(土耳其)移民的情绪,只好用力为吕特极为粗鲁的外交自杀行为大声鼓掌。

荷兰国会大选前不到一周,因荷兰拒绝土耳其外交部长来荷为其四月份的修宪公投造势,又在鹿特丹强势送走了不听禁令硬来的土耳其家庭部长,不仅在鹿特丹引发暴动,土荷双方也产生了严重的外交冲突。 图/路透社

▌「这是我们的伊拉斯姆斯桥!」

但为什么吕特要强力拒绝土耳其部长来荷兰造势呢?

去年七月土耳其发生政变,总统厄多安指控他的长年政敌葛兰运动(Gülen movement)是其幕后推手,借此逮捕了前千上万名被认为同情葛兰运动的教师、公务员与记者。荷兰主流意见一向对厄多安十分反感,认为他是一个侵犯人权、想把土耳其带回中世纪的独裁者,更无法接受他在政变后清除异己的手段。

这个时候,荷兰的土耳其裔却发起申援厄多安的「爱国」大游行,数千名示威民众手持土耳其的大红旗,站满了鹿特丹的地标天鹅桥(即伊拉斯姆斯桥Erasmus)。这个红旗飘扬天鹅桥的画面,深深震撼了荷兰人:为什么这些在世界上最自由开放的国家诞生、长大的土耳其年轻人,会拥护这个独裁者?为什么他们在荷兰受教育、受到荷兰社会滋养,却呼唤一个他们无比陌生的国家「祖国」?他们不觉得自己是荷兰人吗?

这当然不是荷兰土耳其裔第一次展现他们对厄多安的支持,两年前的土耳其大选,荷兰境内27万有投票权的土耳其裔(总计40万人),半数投了票,其中69%投给了厄多安的AKP党,比率之高冠于全球其他土耳其境外投票的据点。如果考量到全荷只有几个投票处,更可以看出荷兰土耳其裔对厄多安青睐有加。

土耳其外交部长恰武什奥卢(Mevlut Cavusoglu)准备在鹿特丹参加的公投造势活动,离大选不过几天之遥,地点又是鹿特丹,无怪乎吕特不希望土耳其部长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搅局,重演红旗满桥的碍眼画面。没想到土耳其方正努力寻找最适合的西方公敌,来为他们的选举制造火花,吕特强势驱除他们的部长,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礼物。

正为公投苦恼的土耳其政府,正努力寻找最适合的西方公敌,来为他们的选举制造火花,吕特(图)强势驱除他们的部长,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礼物。 图/路透社

▌裂痕

虽然土荷双方政客都在这个冲突事件里捞到好处,最大的输家明显的是荷兰境内的土耳其移民,或许我们应该说,它在荷兰社会里造成的裂痕,会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造成伤害。

11日冲突爆发当天,标榜「包容、多元与团结」的阿姆斯特丹的女权大游行,吸引了上万人参加,人们不断自主地加入游行,导致游行队伍越来越长,瘫痪了阿姆斯特丹交通长达数小时,这欢欣甜美到近乎天真的游行,被随后爆发的土荷冲突遮盖地不见踪影。

「以爱战胜仇恨」、「我们与少数族裔站在一起」,这一句句美好的宣言、欢笑与歌声,终究抵不过政客制造仇恨的零和游戏。

12日深夜的暴动之后,警方发布了一张照片要求民众协寻,照片中显示一名示威者正擡脚猛踹跌落在地的受伤警察。这张照片在脸书上疯传,引起荷兰民众的愤慨,它完美再现了怀尔德斯的支持者、以及那些对(土裔与摩洛哥裔)移民抱持敌对态度的人,心中对移民的想像:罪犯、暴力份子、视法律与社会秩序为无物、无法融入荷兰社会、对荷兰毫无忠诚。即便,这几十个滋事份子不过是40万土耳其裔的极小部分罢了。

「以爱战胜仇恨」11日冲突爆发当天,标榜「包容、多元与团结」的阿姆斯特丹的女权大游行,吸引了上万人参加,人们不断自主地加入游行。 图/路透社

12日深夜的暴动之后,警方发布了一张照片要求民众协寻,照片中显示一名示威者正擡脚猛踹跌落在地的受伤警察。这张照片在脸书上疯传,引起荷兰民众的愤慨。 图/美联社

▌从多元包容走向分隔

我们可以从选举结果看到,虽然几个小型的左派前进党派席位大增,他们得到的席位并不是从右派抢过来的,而是从分崩离析的劳工党(PvdA)捡来的。事实上,荷兰的政治版图已经逐渐向右倾斜。劳工党的惨败虽然有很多复杂的因素,但这个以往成员最多元、也最强调包容与多元文化价值的政党之破败,让我们看见了令人忧心的趋势。

除了劳工党外,现在主要党派中只剩下绿色左线(GroenLink)把多元文化放在主要竞选诉求,左派的重点已经往环保与永续生态转移。然后我们看见了少数族裔政党的崛起,土耳其裔政客Kuzu领导的少数族裔政党DENK在这次选举拿下3席,似乎暗示着荷兰政治已经由多元包容走向种族区隔。

虽然荷兰击败了极右派的执政野心,但并不代表着荷兰社会已经从种族歧视与伊斯兰恐惧症的极右派视界中走出来了。更有甚者,因为执政的自由民主人民党也开始拥抱国族主义,强调「荷兰价值」、「正常的荷兰人」,其实助长了极右派国族民粹主义的势力。荷兰社会的多元包容,在很大的程度上已经不复以往。

虽不尽完美,至少荷兰人守住了堡垒,阻止了通往破裂与衰败的道路。接下来,就看德国与法国守不守得住了。

虽不尽完美,至少荷兰人守住了堡垒,阻止了通往破裂与衰败的道路。接下来,就看德国与法国守不守得住了。图为阿姆斯特丹的开票所。 图/美联社

▌备注

这即是波士尼亚战争著名的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Srebrenica massacre),驻扎在当地的荷兰联合国维和部队因为军火与人力不足,无力阻止塞族军队屠杀波士尼亚人。他们的不作为让他们遭受严厉的批评,更成为许多这场战役的退役士兵终身难解的羞辱,也是荷兰历史上不堪回首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