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警成魔之路?《異國兩制》:香港警察如何成為「外族」

反送中运动中的警民冲突。香港警民双方的隔阂已无法弥补,抗争者不再认为警察只是被外族渗透,而是直接把他们当成外族。把同个社会里的某个族群想像成另一个民族,其实就是承认了当前的社会及政治体制存在着无法解决的歧议。 图/美联社

▌本文为《异国两制:从香港民族主义到香港独立》(堡垒文化,2023)书摘

随着中央政府和香港公民社会的对峙逐步升级,香港人的主张也越来越强烈,最后香港民族主义者越过了最后的红线,拒绝认同「香港自古属于中国」的想法,从干预日渐加深的中央政府手中夺回主动权。然而,虽然北京认为香港民族主义是严重的挑衅,但不代表这只是单纯的挑衅。

事实上,强调语言、文化等区别的族裔民族主义(ethnonationalist thought)对于香港在中国统治下的命运有着非比寻常的影响,它既是政治启蒙的产物,也不断继续启蒙着更多人。在这之前,香港流传着许多跟中国统治有关的神话,像是中国必定走向民主化、《基本法》可以维护香港独特的制度、反对派可以捍卫民主价值、与中国经济整合可以彼此互惠,还有殖民统治已经结束。

这些神话有的是从外界听来的,有的是香港人自己告诉自己的,但它们都被香港民族主义破解了。这几年来,香港和中央政府的对立情绪不断升温,但香港人能够冷静地分析这些对立,并逐渐意识到香港的生活方式不可能在中国统治下继续维持,也意识到自己和中国人属于不同的民族,有权建立自己的国家。而在本章的最后一段,我打算从这个对立情绪与冷静分析并存的模式,探讨一个有别于香港民众,却又息息相关的族群:在二〇一九年的反送中运动期间,民众对香港警察属于什么族裔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二日,我来到金钟,看着抗议者聚集在立法会外,试图阻止《逃犯条例》的修订草案二读,因为该草案会导致香港境内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押送到中国大陆。早上8点,夏悫道已经被示威者占领,气氛开始不太对劲;正午过后,警方开始驱离群众,此时我身边的群众已经多了好几倍,占领了整个金钟的马路,甚至蔓延到中环。当然,我不只是看着,我也跟着人们拔腿狂奔,因为警察的驱离手段极其疯狂。他们朝人群射出一波又一波的催泪弹,高举警棍追打抗议者、人权观察员和路旁围观的民众,甚至举枪朝手无寸铁的平民开火,发射豆袋弹和橡胶弹。

整个二〇一九年夏天,一直有谣言说中国武警混在香港警察里面,而过没多久,香港警察摇身一变当起了政府的私兵部队。 图/美联社

隔天,我和一个朋友碰面,两人都还因为昨天的催泪瓦斯连连咳嗽。我们回想着昨天既绝望又乐观的神奇氛围,丝毫想不到未来几个月会发生些什么。谈话间,他问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你觉得昨天那些追打我们、对我们射催泪弹的警察都是港警吗?还是从中国越境过来的?」

我吃了一惊。就算一国两制到了二〇一九年已经几近崩坏,把中国警察派到香港来冒充香港警察镇压示威也是非常嚣张的做法,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就算有人当面跟我提起这种可能性,我还是认为不太可能。

不过我可以理解朋友的感觉。比起把那天的警察当成香港人,想像他们是外地人要舒服多了。毕竟香港一直都有示威抗议的传统,加上《基本法》保障了集会权,人们几乎没看过警察像6月12日那样对待示威群众。虽然在二〇一四年的占领中环后,香港的警民关系早已陷入低谷,警察的行为也愈发凶暴且政治化,还是不曾像六月十二日一样毫无底线。

社会学家张彧暋指出,根据香港中文大学传播及民意调查中心的问卷,在二〇一九年六月十月间,民众对香港警察的不信任已经从六.五%飙升到五十一.五%,反映出舆论风向的剧变。香港很明显已经变了,但人们到底该怎么理解这些改变?最简单也最有说服力的解释,就是那天追打示威者的警察其实不是香港警察,不是那些跟民众在同一座城市长大、发誓要保护这个共同体及法律的人;他们一定是在不同的体制、不同的社会文化下长大,才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处理抗争。

当然,你可以说这种「中国警察取代港警」的想法,只是用阴谋论把中国人塑造成某种本质化的他者,就像我过去对汉服的分析一样:阴谋论会画出一条黑白分明的界线,为每件事提供全面的解答,让生活在如今这个复杂世界的人们还能躲进自己的后花园,欣赏清晰、明白、平易近人的身分差别。但与此同时,我还是一直觉得香港人的反应并不只是阴谋论,而是因为六月十二日发生的事太过离奇,他们只能用民族边界的思维来合理化这些经历。

虽然在二〇一四年的占领中环后,香港的警民关系早已陷入低谷,警察的行为也愈发凶暴且政治化,还是不曾像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二日一样毫无底线。 图/美联社

2019年9月2日香港旺角警察局外,一名反送中示威者被镇暴警察逮捕。 图/路透社

整个二〇一九年夏天,一直有谣言说中国武警混在香港警察里面。回想起来,这些阴谋论其实很不妙,因为它会让人们继续天真相信香港和中国的警察体系之间真的存在什么差异。然而过没多久,香港警察摇身一变当起了政府的私兵部队,证明香港人在警察、示威游行和法治等问题上,还是太过迷信「两制」的差别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八月十九日,香港警察暴力袭击港铁太子站内的平民就证明了这种乐观毫无根据。从当天晚上车站内的监视器画面可以看到,挥舞警棍和喷洒辣椒水的警察完全是见人就打,根本不管眼前是谁。不久后,警方开始大规模逮捕,不但将媒体驱逐出车站,还无法无天地拒绝医护人员进站救治伤患。

事发三天后,我回到香港,发现整座城市都因警察的暴行而沸腾。在这次暴力执法后的讨论里,我已经听不到人们谣传有香港警察被中国警察渗透了。毕竟同一伙人哪有渗透不渗透这种事?此时的香港人已经把港警当成另一个独立的族群:他们跟这座城市的居民不一样,他们为外来的权势服务,他们是香港市民的敌人。太子站上方的旺角警署便在九月上旬见证了,当人们意识到这种差异后,会如何夜复一夜地重现、巩固这层敌我意识。

那阵子,两个互相仇视的族群之间几乎每晚都会发生紧张的对峙。示威者成群涌入,将太子道挤得水泄不通,用雷射笔照向警察,高喊着「香港警察知法犯法」、「黑警」,还有「死全家」、「冚家拎」等口号。而对峙总会发展到警察拿出散弹枪发射橡胶弹或豆袋弹,最后发射催泪瓦斯,提着警棍冲出警局追击上来,朝他们抓住的每个人疯狂挥舞,甚至压制俘虏以后还继续殴打泄忿。

几个月以前,香港警民还没有承认彼此之间存在着界线,但是当人们一说出有那条界线存在,冲突就夜复一夜地上演,仿佛双方都紧抓着每一次对峙的机会,想要更进一步巩固这道界线。

2019年8月31日,香港警察以暴力袭击港铁太子站内的平民,并在不久后开始大规模逮捕,不但将媒体驱逐出车站,还无法无天地拒绝医护人员进站救治伤患。 图/美联社

香港警察以警棍、催泪胡椒水对民众多方包夹,爆发激烈冲突。 图/美联社

在二〇一九年夏天,香港人认识到市民和警察的区别,并逐渐把他们当作外族,这虽然是相当微观的变化,但整个过程和贯串本章的宏观认同演变其实颇有雷同之处。在这个夏天里,香港经历了一连串充满希望与折磨的抗争,警民之间的敌意也随两边的冲突不断螺旋升级:警察使用过当的武力,导致抗争者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反击、捍卫自己示威游行的权利,然后又反过来让警察使出更凶残的暴力对付抗争者。

不过,如果只把一切当成是不断螺旋升级的敌意轮回,那就太可惜了,这会让整个过程扁平化,忽略两个互相敌视的族群是如何看待彼此、建构彼此的形象,并产生后续的行为,也放弃了研究这些互动的机会。

经过八月三十一日的太子站暴行,香港警民双方的隔阂再也无法弥补,抗争者不再认为警察只是被外族渗透,而是直接把他们当成外族。像这样把同个社会里的某个族群想像成另一个民族,其实就是承认了当前的社会及政治体制存在着无法解决的歧议;但承认的同时也是在批判这样的体制,因为这等于是承认如今整个港警体系已经放弃捍卫法治,自甘堕落成鹰犬,事奉不知法律为何物的外来独裁者。

说真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碰过比二〇一九年九月八日更让人不舒服的游行。抗议者甚至不停对周围的警察高喊:「黑警开OT,警嫂玩3P」。然而,更让我恐惧的是在旺角冲突的几个小时后,还有超过五个警察围着一名逃跑的示威者,不由分说地举棍就打,就算他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警察的暴行还是不见停歇。

过去从来没有人提出和讨论过这些歧议,但这些歧议却浓缩了香港公民社会和中国在一九九七年过后的关系。二〇一九年夏天的警民对峙让港警变成了外族,具体而微地体现了一九九七年以来的整段历史。在港警变成外族的过程中,不仅有愤怒和对立,也有各种观察和分析,人们也在这里头逐渐认识到,所谓的「人民保母」都是在保护另一个外来的殖民政权。

无论是抛弃虚幻的大一统意识形态、批判分析港中歧议的来源与发展,还是用「香港不是中国」来表达过去受到压抑的歧议,都会带来力量。这是因为所谓的殖民,就是外族对我族行使权力,所以只有在承认行使权力的人是外族以后,才能理解并对抗他们的殖民本质。

香港民众承认了当前的社会及政治体制存在着无法解决的歧议,等于是承认如今整个港警体系已经放弃捍卫法治,事奉不知法律为何物的外来独裁者。 图/美联社

《异国两制:从香港民族主义到香港独立》

作者: 凯大熊

原文作者: Kevin Carrico

译者: 卢静, 刘维人

出版社:堡垒文化

出版日期:2023/06/20

内容简介:本书以一九九七年后香港与中国关系不断增加的挑战为起点,深入分析香港民族主义的起源,并介绍城邦派、自决派、独立派和归英派等主要思想流派。同时,书中与后殖民理论、萨依德的《东方主义》等西方政治思想传统进行呼应,并在结论进一步探讨了香港民族主义对于二〇一九年年抗议运动的影响,作出了相应的评估。香港政治的倒退引起一些人将责任归结于独立倡导者和所谓的「麻烦制造者」,他们认为这些人的行动超出北京政府设定的「红线」,并为中央政府镇压香港自由提供了借口。